劇烈的顛簸和刺骨的寒意將葉昀從意識沉淪的深淵強(qiáng)行拉回。耳畔是車轅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還有樓歸焦急的低喚:“葉兄?葉兄?堅持住,快到家了!” 他費(fèi)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晃動,映入眼簾的是馬車狹窄的頂棚。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重裝了一遍,無處不痛,尤其是頭顱,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在里面攪動,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眩暈欲嘔的沖擊。那龐大的、冰冷的、關(guān)于末世未來的歷史信息,如同沉重的冰山,依舊死死壓在識海深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靈魂深處的劇痛和巨大的虛無感。
“醒了就好!” 樓歸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如釋重負(fù),一旁沉默的沈明策也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手中遞過一個水囊。
葉昀艱難地?fù)u了搖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勉強(qiáng)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那墜馬前的最后記憶——尖銳的破空聲、受驚黑馬的瘋狂甩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歷史信息洪流的沖擊,讓他整個人虛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馬車直接駛?cè)肟h衙后宅。當(dāng)葉昀被小心地抬回自己熟悉的書齋床榻時,母親壓抑的啜泣和父親葉知遠(yuǎn)那鐵青如寒鐵的面容,讓他心頭涌起一陣更深的刺痛和愧疚。
接下來的幾日,葉昀如同在深海中浮沉。灌下去的苦澀藥汁勉強(qiáng)壓住了身體的狂躁反應(yīng),頭顱內(nèi)的冰冷針刺感也稍有緩和,但精神的疲憊和沉重卻揮之不去。他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地躺著,當(dāng)偶爾清醒時,便強(qiáng)迫自己在半夢半醒間,一點(diǎn)點(diǎn)梳理那幾乎撐爆腦海的龐大認(rèn)知。
“朔北無春,明珠委塵”……葉朔的命運(yùn)。他從未見過這個名叫葉朔的女子,無論是今生還是前世作為歷史系學(xué)生的葉昀。但史書上這冰冷的八字評語,勾勒出的卻是一個來自朔北、擁有將帥之才卻最終被碾碎在深宮紅墻內(nèi)的女子輪廓。一個,與他同姓的女子。
肖棲白,尸骨無存于狼居胥山……
樓歸……那個在草地上爽朗大笑、邀請他賽馬的世家子弟樓歸?竟會……服毒自盡!尸身被焚!
蕭燼寒,手握狼牙,孤守北疆至死……
還有白骨露野、十室九空的末日景象……這些不再是書本上遙遠(yuǎn)的鉛字,它們變成了沉重的枷鎖,冰冷地拷問著他的靈魂。他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改變這注定的軌跡?還是作為一個本不該存在的幽靈,眼睜睜看著一切滑向深淵?這巨大的“已知”帶來的不是力量,而是沉重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更諷刺的是,那厚厚的史冊里,根本沒有“葉昀”這個名字。他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
正當(dāng)葉昀在病榻上苦受精神煎熬之時,葉知遠(yuǎn)陰沉著臉走進(jìn)了書齋。他手里攥著一小段打磨光滑、尾部帶著怪異弧度的竹哨。
“查清了。” 葉知遠(yuǎn)的聲音壓抑著雷霆般的怒火,將竹哨重重拍在兒子床邊的矮幾上,“是鄰縣張秀才之子,張承。此人科試屢次名落孫山,此番你金榜題名,他妒恨入骨。他家的一個家仆,精擅弓馬,便是用的這特制哨箭!那日你們出城賽馬,他便混在圍觀人群之中,趁人不備,暗施毒手!意圖……驚馬傷人!此等卑劣行徑,令人發(fā)指!”
葉知遠(yuǎn)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寒意懾人:“老夫已遣人緝拿此獠!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他一向溫雅,此刻卻是動了真怒。竟有人敢在云澤地界,對他風(fēng)頭正盛的兒子下此毒手!這是對整個葉家的挑釁!
葉昀看著那截冰冷光滑的竹哨,心中一片悲涼。張承……一個素未謀面的同窗?僅僅因?yàn)榧刀??這與京城那權(quán)力場上不動聲色的傾軋算計何其相似!不過是從金鑾殿前搬演到了郊野馬場,同樣的冰冷殘忍。這世道,對異己者的鏟除,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yuǎn),竟都如此迫不及待,無所不用其極。
幾日后,一封帶著京城火漆印記的書信,被風(fēng)塵仆仆的信使送到了葉知遠(yuǎn)的案頭。葉知遠(yuǎn)拆開信,匆匆掃過幾行,眉頭便緊緊鎖起,臉色凝重得能滴下水來。他沉默片刻,起身緩步來到葉昀養(yǎng)病的書齋。
“京中……有變。”葉知遠(yuǎn)的聲音低沉沙啞,將信紙遞給倚靠在床頭、精神依舊萎頓的兒子,“陛下賜婚,驃騎大將軍之子衛(wèi)戈鶴……尚了鎮(zhèn)國長公主慕容燼影。”
盡管身體虛弱,思緒沉重,葉昀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眼眸深處還是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接過信紙,目光迅速掃過那幾行言簡意賅卻字字驚雷的文字:帝賜婚,衛(wèi)戈鶴尚長公主慕容燼影。佳期已定。
不是求娶,不是下嫁。是“尚”公主。
這看似榮寵無匹的“尚主”,背后蘊(yùn)含著怎樣赤裸而殘酷的權(quán)力邏輯?葉昀強(qiáng)忍著頭顱中的不適,飛速調(diào)動著腦海中的歷史認(rèn)知——權(quán)傾朝野的永安王慕容晟……被逼到墻角的長公主慕容燼影……手握京畿兵權(quán)的驃騎大將軍衛(wèi)錚……
這是一場走投無路下的困獸之搏!
一個被逼到了懸崖邊緣的女人,在用自己唯一的資本——她的地位和身份——進(jìn)行一場豪賭!用一場交易性質(zhì)的婚姻,試圖將掌握京城核心武力的衛(wèi)家徹底綁在幼弟和行將傾覆的帝國破船上!
這聯(lián)姻,不是錦上添花,不是男歡女愛,而是在權(quán)力絞肉機(jī)前,用冰刃切割自身血肉鑄造出的鎖鏈!冰冷,血腥,帶著濃重的絕望氣息。它像一個信號,宣告著朝堂上最后的制衡已被打破,權(quán)力斗爭正從暗中的陰詭算計,走向白熱化的最后攤牌!大廈……將傾的加速度已然無法阻擋。
巨大的憂慮如同冰水澆頭,讓葉昀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一分晦暗。亂世烽火,恐怕比史書記載的,燃得更快、更烈了。他手指無意識地在信紙上劃過,留下冰涼的汗?jié)n。
窗外,西府海棠的花期已過。粉白的繁華盛景消散,枝頭只余下層層疊疊、翠**滴的新葉,在午后的微風(fēng)中舒展著生機(jī)。一場風(fēng)雨洗禮后,它們愈發(fā)顯得青翠堅韌。
葉朔悄無聲息地站在縣衙后宅一條相對僻靜的夾道旁,目光隔著半敞的月洞門,落在院內(nèi)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上。這幾日肖棲白在值夜,托了人情,她被臨時調(diào)來看顧后衙幾個庫房,離這書齋小院不遠(yuǎn)。
她看著那片被雨水洗過、在陽光下泛著健康光澤的濃密海棠葉,有些出神。江南的樹,長得真快。不同于漠北那些遒勁扭曲、如同老虬般的樹干,這里的草木似乎帶著一種不管不顧向上攀生的韌性。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輕輕按了按肋下那道還未完全痊愈的暗傷——昨夜與肖棲白對練,那個“纏”字訣又有了新的體悟,代價便是動作走形時挨了一記重的。酸痛的痛感讓她微微蹙眉,抿緊了唇。
“這海棠,一場雨后,倒像是把骨頭又長硬了幾分?!?/p>
一個溫潤卻又帶著明顯虛弱疲憊的聲音,在葉朔身后幾步外響起。
葉朔心中一驚,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野獸,猛地轉(zhuǎn)身。手已下意識地按向腰間——那里沒有刀,只有一根備用的、磨尖了頭的粗木短棍。
只見月洞門內(nèi),那個前幾日被抬回來、據(jù)說從馬上狠狠摔下來,之前黑暗中伸出援手救過她的少年書生,正披著一件青灰色的薄棉袍,扶著門框站在光影交界處。他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烏青濃重,嘴唇也沒什么血色,整個人透著一股大病初愈的虛弱,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但他的眼睛,卻不像尋常臥病之人那般渙散,反而異常沉靜,如同冰封的深潭,那潭水之下,仿佛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心事,還有一絲……疲憊而專注的探究,落在了她身上——確切地說,落在了她按著肋下的那只手上。
葉朔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而冰冷,按在“短棍”上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力,像一頭隨時準(zhǔn)備撲擊或遁走的孤狼。她沒有忘記那些關(guān)于京城、關(guān)于權(quán)勢、關(guān)于賦稅流言里隱含的冰冷威脅。這里不是河西村,眼前這個人,即使救過她,可他是是知縣大人的公子,是剛剛考中了進(jìn)士、金尊玉貴的少年老爺!那雙沉靜的眼睛,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或者說,是某種超出她認(rèn)知的、無法掌控的深邃。
她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沉靜卻蓄滿警惕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月洞門內(nèi)那個虛弱又帶著奇異沉凝氣息的少年身影。陽光穿過層疊的海棠葉,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也將她那如臨深淵般的防備姿態(tài),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一股無聲的張力,在兩個同樣被宿命陰影籠罩、卻懵然不知彼此是何種存在的少年人之間,悄然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