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濕冷如浸透的棉絮，裹挾著雪災(zāi)后泥濘道路的腥氣?？h衙后衙的小院里，西府海棠掙扎著吐露幾點嫩芽，在料峭寒意中透出微弱的生機(jī)。書齋內(nèi)，葉昀臨窗而坐，指尖捻著狼毫，目光卻穿透窗紙，落在院中那抹新綠上。河西村的斷壁殘垣、凍僵的幼童、麻木流民的雙眼、謝昭華刺耳的嫌惡……如同冰冷的刻痕，深烙在他腦海。父親葉知遠(yuǎn)推門而入，帶來一身疲憊和更沉重的氣息，幾份公文卷宗散發(fā)著濃墨與焦慮的味道。
“北境嘩變……暫時壓下去了?！比~知遠(yuǎn)的聲音干澀，將一份抄錄的邸報放在葉昀案頭，“朝廷急調(diào)了宣府大營的存糧，又強(qiáng)征了江南一批漕糧……總算是把窟窿堵上了?！彼v地捏著眉心，聲音壓得更低，“代價……是陛下立了永安王的養(yǎng)女慕容婉為貴妃?！彼钢笊夏菐仔写棠康奈淖郑佰笊险f，‘陛下天縱圣明，體恤忠烈遺孤慕容氏溫良淑德，此舉上慰忠魂，下安黎庶’，又說‘北境將士感沐皇恩，士氣大振’?！?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的冰冷玉珠，圓潤光鮮，不沾一絲活氣。
葉昀展開邸報，那些華麗的辭藻下，他仿佛能看到金鑾殿上幼帝強(qiáng)忍的淚水，看到長公主慕容燼影無人處挺直卻微微發(fā)顫的脊梁。這“安定”與“恩澤”，是用幼帝的名節(jié)與長公主的清譽(yù)在祭壇上焚燒換來的。他合上邸報，指尖冰涼：“父親，如此一來，永安王之勢……”
葉知遠(yuǎn)沉重地嘆了口氣，眼神復(fù)雜地瞥了一眼窗外：“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慎言吧。做好分內(nèi)事，護(hù)住云澤一方百姓，已耗盡心力?！彼麛[擺手，不愿深談這牽動天下的漩渦，將另一份文書推給葉昀，“春闈在即，京中邸報亦提及今科主考定了太常寺卿周大人。你的文章，需更務(wù)實，少些清談。” 語氣帶著希冀，“若能得中，便是踏入廟堂之始，或可……稍盡綿薄。” 這“綿薄”二字，在父子二人心中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葉昀點頭，心思卻沉在邸報的陰影里。春闈、青云路……在這權(quán)臣當(dāng)?shù)?、根基動搖的時局下，一道進(jìn)士功名，又能為這滿目瘡痍的天下做什么？
縣衙西角門附近，一處臨時搭建、略顯簡陋的流民安置棚區(qū)，氣味混雜。蕭燼寒躺在角落鋪著薄薄稻草的破席上，依舊昏睡，呼吸微弱。葉朔用一塊半濕的破布，小心地擦拭他滾燙的額頭。肖棲白靠在不遠(yuǎn)處一根支撐棚頂?shù)哪局?，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擁擠、麻木或帶著不安分眼神的人群，臉上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線下更顯冷硬。他們離開破廟后，暫時棲身于此，但這里的環(huán)境對重傷未愈的蕭燼寒和兩個半大孩子來說，危機(jī)四伏。
“得想辦法弄點藥，”肖棲白低聲道，眉頭緊鎖，“再待下去，他的傷好不了，還可能染上疫病?！彼嗣瞻T的腰間，僅有的一點銅錢早已換成了勉強(qiáng)果腹的食物。
葉朔沒說話，只是手上的動作更輕了些，目光警惕地掃過幾個在不遠(yuǎn)處探頭探腦、眼神閃爍的流民壯漢。她能感覺到那種被饑餓和絕望催生出的惡意。就在這時，一陣爭執(zhí)聲從棚區(qū)入口傳來。
“滾開！臭要飯的！擋什么路！” 一個粗魯?shù)暮浅饴曧懫?，伴隨著推搡和壓抑的痛呼。
肖棲白眼神一凝，身形微動，像一道影子般悄無聲息地靠近。只見兩個衙役打扮的人正不耐煩地驅(qū)趕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婦人，其中一個衙役抬腳就要踹。
“官爺息怒！” 肖棲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身形一錯，快如鬼魅，那衙役抬起的腳還未落下，手腕已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攥住。衙役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整個人被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驚怒交加地瞪著眼前這個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刀的男人：“你……你想干什么？！造反嗎？！”
“不敢?！毙姿砷_手，動作干凈利落，姿態(tài)卻放低了幾分，“官爺辛苦。只是這老弱婦孺，經(jīng)不起官爺一腳。天寒地凍，官爺行個方便，也是積德。” 他聲音平穩(wěn)，目光坦然，既無諂媚，也無挑釁，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兩個衙役被他露的這一手和沉穩(wěn)的氣勢鎮(zhèn)住，又見他雖然穿著破舊卻氣度不凡，臉上疤痕更顯兇悍，一時摸不清底細(xì)。領(lǐng)頭的衙役揉了揉發(fā)麻的手腕，色厲內(nèi)荏地哼了一聲：“哼！算你識相！看好這些流民，別給縣衙添亂！走！” 兩人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這一幕，恰好被剛從衙門出來、途經(jīng)此處的葉知遠(yuǎn)和一名主簿看在眼里。葉知遠(yuǎn)目光微凝，這流民中竟有如此身手和膽識之人？災(zāi)后流民聚集，治安堪憂，縣衙人手捉襟見肘……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當(dāng)天下午，當(dāng)肖棲白正盤算著如何弄點草藥時，一名皂隸找了過來，態(tài)度客氣了許多：“這位壯士，縣尊大人有請?！?/p>
葉知遠(yuǎn)在后衙一間偏房見了肖棲白。他沒有繞彎子，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絲地方官的務(wù)實：“本官見你身手不凡，膽識過人。如今流民聚集，縣衙人手不足，恐生事端。你可愿帶著你那兩個孩子，暫時在衙內(nèi)做些巡護(hù)雜役？衙內(nèi)雖清苦，卻比那棚區(qū)干凈安穩(wěn)些，也能換些吃食藥資?！?他頓了頓，補(bǔ)充道，“本官觀你非尋常流民，若有難處，亦可直言?！?/p>
肖棲白心中了然。這位葉縣尊是看中了他的身手，想用一份微薄但穩(wěn)定的差事，換取縣衙多一份安全保障，同時也算是給了他們?nèi)艘粋€暫時安身立命之所。他看了一眼身旁臉色依舊蒼白的蕭燼寒和眼神倔強(qiáng)的葉朔，沒有猶豫，抱拳沉聲道：“謝縣尊收留！肖某……定當(dāng)盡力。” 他沒有報全名，只用了姓氏。
葉知遠(yuǎn)點點頭，對旁邊的主簿吩咐道：“帶他們?nèi)ノ骺缭汉箢^那間空置的耳房安置，撥些米糧?！?這“耳房”，已是縣衙內(nèi)對“臨時護(hù)院”身份的默許。
縣城的街道上，關(guān)于京城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酒肆茶攤間蔓延。葉朔外出買米時，刻意放慢腳步。
“……嘿，聽說了嗎？京城里可出了大熱鬧！八歲的娃娃皇帝，娶媳婦兒了！娶的還是他親叔永安王爺家的閨女！” 一個聲音帶著夸張的戲謔。
“呸！什么閨女？是養(yǎng)女！聽說姓慕容，是哪個死了的將軍家的？反正是同姓！禮部那些老棺材瓤子當(dāng)場就氣暈過去幾個！” 另一個聲音壓低，卻掩不住興奮。
“氣暈頂個鳥用！沒聽說北邊差點就反了天？胡人的刀都快架脖子上了！要不是靠著永安王爺‘開恩’，從指頭縫里漏出點糧食來，嘿嘿……” 一個更猥瑣的聲音響起，帶著市儈的精明，“我二舅姥爺在驛站，聽南來北往的客商說，那嘩變壓下去，死了不少當(dāng)官的呢！糧？哼，還不是從咱們江南骨頭里榨油？等著吧，今年的稅，跑不了！”
葉朔面無表情地走過，那些破碎的詞句——“永安王”、“死了好些個軍官”、“江南賦稅”——如同冰冷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心臟。慕容晟！那個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過她的神經(jīng)。漠北的風(fēng)雪，父親倒下的身影，北境的血，江南的賦稅……都和這個名字緊緊纏繞！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掌心。那個在風(fēng)雪官道上干凈得刺眼的青衫少年，他的父親是這里的縣尊……他們和那個京城里的惡魔，又在怎樣的棋局上？
夜幕降臨?？h衙西跨院后，一塊靠近馬廄的廢棄空地成了寂靜的角斗場。晚風(fēng)吹動海棠嫩葉，沙沙作響。
肖棲白如山岳般立在夜色中。葉朔站在他對面，換上了一身肖棲白用預(yù)支的微薄工錢買的粗布短打，身形緊繃，手中緊握一根削磨過的木棍。
“看好了?！毙茁曇舻统?，手中未出鞘的刀隨意垂著，起手式卻驟然一變，整個人氣勢沉凝如山岳。他身形微動，迅捷如電，刀鞘化作一片連綿不絕的烏影，沒有大開大合，只有精妙的點、撥、纏、絞。每一次出擊都如毒蛇吐信，精準(zhǔn)地卡在葉朔發(fā)力或變招的節(jié)點上，讓她感覺力量泥牛入海，憋屈難當(dāng)，仿佛陷入無形的蛛網(wǎng)。
“啪！” 刀鞘以一個刁鉆角度擊中葉朔手腕麻筋，木棍脫手飛出！
“心浮氣躁！” 肖棲白收勢，目光冷冽如冰，“這不是屠夫解牛的刀！是戰(zhàn)場搏命的刀！要的是在絕境里纏住對手，撕開裂口，給自己，給身后的人爭一線生機(jī)！不是讓你沖上去送死！” 他盯著葉朔因挫敗和倔強(qiáng)而更加明亮的眼睛，話鋒帶上殘酷的現(xiàn)實，“就像京城里那些人，殺人的法子，比這陰毒百倍。慕容晟的名字你聽到了？你爹的仇，靠你現(xiàn)在這樣沖上去，只會是下一個葉虎！”
“再來！”葉朔咬牙低吼，彎腰撿起木棍。這一次，她不再試圖硬撼，而是學(xué)著肖棲白的樣子，腳步變得滑溜詭異，木棍的軌跡帶上了一絲粘滯纏繞的意味，如同荒漠里最堅韌的荊棘，死死攀附在堅硬的巖石上，每一次格擋閃避，都帶著搏命的韌勁和無聲的淬煉。她要將這份“纏”勁，融入骨血中的悍勇。
書齋燈火搖曳。葉昀再次拿起那份關(guān)于北境“安定”和幼帝立妃的邸報。窗外，那細(xì)微卻執(zhí)著的破風(fēng)聲與壓抑的呼喝隱隱傳來，此刻竟顯得格外清晰。
他目光落在自己白日寫下的“民為邦本”四個字上，墨跡已干，力透紙背。河西村的慘狀、街頭巷尾關(guān)于賦稅和兵變的流言、邸報上冰冷的捷報與恩澤、父親談及春闈時那沉重又無力的期許……還有此刻窗外那來自底層、帶著血性和不甘的搏擊之聲，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
他提筆，飽蘸濃墨，在“民為邦本”之后，手腕沉穩(wěn)地、重重地落下四個大字：
“本固邦寧?！?/p>
墨跡淋漓，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也透著一絲少年書生面對這風(fēng)雨飄搖江山時，尚未被現(xiàn)實徹底澆滅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
窗外的風(fēng)聲似乎大了些，新抽的海棠嫩枝在夜色中搖曳。而另一株來自北境風(fēng)雪、帶著刻骨仇恨與求生意志的寒枝，也終于在這江南縣衙一隅，以搏命的姿態(tài)，悄然扎下了它堅韌的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