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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折枝定江山 依落 90700 字 2025-08-26 08: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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驃騎大將軍府的書房,更深露重。燭火只吝嗇地映著沙盤一角,勾勒出北境狼居胥山嶙峋險惡的輪廓。衛(wèi)錚——這位曾追隨先帝在邊關浴血二十載的老將,此刻像一頭被鎖在籠中的困獸,焦躁地踱步。沉重的戰(zhàn)靴砸在冰冷的青磚上,每一步都似踏在緊繃的弓弦上。

“糊涂!糊涂透頂!”衛(wèi)錚猛地停在長子衛(wèi)戈鶴面前,須發(fā)戟張,胸膛劇烈起伏,壓低的咆哮里是壓不住的怒火,“立八歲稚童為帝已是國之不幸!如今竟要逼這黃口小兒納妃?!還是同宗之女!慕容燼影……她這是要親手把我大晉的江山、陛下的名聲,都釘在萬世唾罵的恥辱柱上!”

他枯槁的手指狠狠戳向沙盤上代表北境烽燧的細小木樁:“你看看!看看這北境!將士們在挨餓!在流血!在嘩變的邊緣!她身為鎮(zhèn)國長公主,監(jiān)國攝政,不想著調糧草、穩(wěn)軍心,卻在這緊要關頭耗損國帑操辦什么立妃大典!禮崩樂壞,國之將亡??!”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衛(wèi)戈鶴,“鶴兒,你告訴爹,這是不是慕容晟那老匹夫威逼?!是不是他拿北境將士的命和京城的糧倉當籌碼?!”

衛(wèi)戈鶴立在陰影里,身姿如松,沉默得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燭光只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緊抿的薄唇。他目光沉靜地落在沙盤上那蜿蜒如毒蛇的河流——那是漕運命脈,如今冰封如鐵。

“父親息怒?!彼穆曇舨桓?,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壓艙石般的沉穩(wěn),“糧草之事,絕非長公主不愿,實是勛貴封倉、州府空虛、漕運斷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立妃……”他頓了頓,抬起的眼眸深邃如寒潭,迎向父親噴火的目光,“其意恐不在‘妃’,而在‘立’?!?/p>

衛(wèi)錚一怔:“何意?”

“慕容晟以糧草與天下大勢為鎖,鎖死了長公主所有周旋的余地。立其養(yǎng)女為貴妃,看似荒唐至極,卻是長公主在絕境中遞出的一柄雙刃劍——一刃斬向慕容晟,以此交換他手中必須解北境燃眉的糧草;另一刃……”衛(wèi)戈鶴的聲音更沉了幾分,帶著洞悉權謀的冰冷,“是斬向未來。陛下年幼,皇嗣未立,國本飄搖。立妃,意在昭告天下,慕容氏皇統(tǒng)不絕!此乃在人心離散之際,強行釘下一根定海神針!代價,便是陛下與長公主自身的清譽……乃至后世史筆的唾罵。”

“荒謬!”衛(wèi)錚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燭火狂跳,“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就要賠上眼前陛下的名聲?賠上大晉的體統(tǒng)?我衛(wèi)家世代忠良,刀山火海闖過來,保的是慕容氏的正朔,是朗朗乾坤!不是這等……這等污濁不堪的交易!”

衛(wèi)戈鶴望著父親因激憤而漲紅的臉,那雙曾洞穿胡虜陣型的銳利鷹眼,此刻被忠君衛(wèi)道的純粹烈焰灼燒著,容不得半點渾濁。他心中無聲嘆息。朝堂早已是布滿荊棘與泥沼的詭譎叢林。

“父親,”他緩緩開口,字字如冰珠砸地,“若北境兵敗,胡騎叩關,流民席卷中原,那時,還有‘正朔’,還有‘體統(tǒng)’可言么?長公主此舉,是以身飼虎,以名換時……或者說,換一個日后能清算一切的機會?!?他看向沙盤上那象征晉陽京城的微縮城池模型,“我們,也是她棋盤上,必須爭取的棋子。衛(wèi)家的兵權,是這盤死局里,為數(shù)不多能破局的‘力’?!?/p>

衛(wèi)錚如遭重擊,踉蹌一步,扶著沙盤邊緣,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書房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燭火不安的噼啪聲。良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帶著濃重的疲憊與悲涼:“這江山……竟要靠犧牲一個八歲的孩子,和一個女子的名節(jié)來茍延殘喘了嗎?” 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死死盯著衛(wèi)戈鶴,“鶴兒,你……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步棋……不得不走?”

衛(wèi)戈鶴沉默著,視線越過搖曳的燭火,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府墻,望向那深宮之中徹夜不熄的燈火。那沉默本身,已是無聲的答案。

翌日,衛(wèi)戈鶴被一封沒有署名的密箋引入皇家禁苑深處。地點是梅林深處一座名為“空翠閣”的僻靜小軒。此處遠離六宮喧囂,唯余寒梅枯枝在風中發(fā)出細碎聲響,積雪壓彎的枝條在軒窗上投下嶙峋如骨的暗影。

衛(wèi)戈鶴推門而入,一股清冷的、混合著淡淡藥味的梅香撲面而來。慕容燼影背對著他,立在半開的軒窗前。她未著繁復宮裝,僅一身素白常服,寬大的衣袖垂落,襯得她身形愈發(fā)單薄伶仃,幾乎要融入窗外那片鉛灰色的天幕與枯寂的梅影里。那象征著監(jiān)國權柄的“鎮(zhèn)國長公主”印信,隨意地擱在案頭一方澄泥硯旁。

腳步聲驚動了她。慕容燼影緩緩轉過身。衛(wèi)戈鶴心中微微一震。

不過短短一夜,她仿佛又憔悴了幾分。臉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唯有眼下兩抹濃重的青影,揭示著不眠不休的煎熬。那雙曾燃著冰焰、在朝堂上力斥群臣的眼眸,此刻雖依舊沉靜,深處卻浮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近乎絕望的沉寂。

“衛(wèi)將軍。”她開口,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你父親……昨夜必是怒極了吧?” 她的唇角似乎想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卻終究無力牽動,“罵我牝雞司晨?禍亂朝綱?還是罵我……親手將陛下推進火坑?”

衛(wèi)戈鶴垂手肅立:“家父性情剛烈,忠君之心熾熱如火,一時難以……體察殿下苦心?!?/p>

“苦心?”慕容燼影低低重復了一遍,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她終于抬起眼,看向衛(wèi)戈鶴。那目光不再有朝堂上的凜冽鋒芒,只剩下一種被重壓碾磨后的、近乎脆弱的平靜,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衛(wèi)將軍是聰明人,昨夜想必已與你父親剖析過其中利害。本宮今日召你前來,只問一句——”

她向前一步,逼近衛(wèi)戈鶴。兩人之間不過三尺之遙?!靶l(wèi)家掌京畿羽林、控北衙禁軍,乃國之干城,亦是本宮與陛下如今唯一能依仗的‘力’。”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顫音,目光如淬火的冰錐,直刺衛(wèi)戈鶴眼底,“然慕容晟以糧草為鎖,以天下洶洶之論為刀,步步緊逼!立妃大典之后,此鎖或可暫解北境危局,然其勢必將更熾!他要的,從來不只是區(qū)區(qū)一個貴妃之位!他要的,是這慕容氏的江山易主!”

寒風從窗隙鉆入,吹得燭火一陣狂跳,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本宮,”慕容燼影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孤狼瀕死的狠厲,“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刀,一條更堅韌的鎖鏈!需要將衛(wèi)家,徹底、牢固地,綁在本宮與陛下這條……隨時可能傾覆的破船之上!”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衛(wèi)戈鶴,那里面翻涌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被逼至絕境的屈辱,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懇求的脆弱。

“所以,衛(wèi)戈鶴,”她喚了他的全名,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滾燙的烙鐵上,“本宮欲與你衛(wèi)家——聯(lián)姻?!?/p>

死寂??沾溟w內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微響和窗外呼嘯的風聲。那兩個字,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釘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里。

衛(wèi)戈鶴挺拔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饒是他心志堅毅如鐵,洞悉朝局,早已隱隱料到這步棋,但當這冰冷的交易被如此赤裸、如此屈辱地從這位以清冷孤高著稱的長公主口中親口說出時,那股巨大的沖擊力依舊如同重錘砸在胸口。他抬眼,撞進慕容燼影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面沒有半分羞怯或期盼,只有一片被權力和絕望冰封的荒原,以及荒原盡頭燃燒的、不肯認輸?shù)奈⑷趸鸱N。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閣外梅枝不堪積雪重負,“咔嚓”一聲輕響,折斷了。

衛(wèi)戈鶴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微瀾徹底平息,歸于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所有的權衡、利弊、家族的興衰、自身的榮辱,都在這一瞬間被置于那冰冷的砝碼天平之上。父親憤怒的咆哮猶在耳畔,北境將士凍餓瀕死的哀嚎如在眼前,慕容晟那陰鷙算計的眼神刺破虛空……最終,定格在眼前這雙燃燒著孤焰、不惜焚盡自身也要護住幼弟和國祚的眼眸上。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單膝跪地。膝蓋觸碰到冰冷地磚的聲響,在寂靜的軒閣內清晰可聞。

“臣,衛(wèi)戈鶴,”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絲毫猶豫,如同鋼鐵交擊,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地面上,“愿尚公主。此身此命,愿為殿下與陛下手中之刃,鞍前馬后,生死不避。衛(wèi)家滿門忠烈,自此之后,唯殿下與陛下馬首是瞻!”

沒有山盟海誓,沒有情意綿綿,只有最冰冷的效忠誓言,最赤裸的權力捆綁。

慕容燼影緊繃到極限的肩背,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那是一種近乎虛脫的松懈。隨之而來的并非喜悅,而是更深的、沉入骨髓的疲憊與……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近乎麻木的悲涼。

她看著跪在面前、姿態(tài)恭謹卻脊梁挺直如槍的青年將軍?!昂?。”她只吐出一個字,聲音輕飄得如同嘆息,隨即轉過身,重新面向窗外那片蕭瑟的枯枝與鉛灰的天穹,只留給衛(wèi)戈鶴一個孤絕如寒崖峭壁的背影?!按㈠庐叄杂忻髦假n婚?!?/p>

她抬起手,似乎想攏一攏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指尖卻在觸到冰冷的窗欞時,微微蜷縮了一下,最終無力地垂落。

“你……退下吧?!甭曇衾锏钠v,濃得再也無法掩飾。

衛(wèi)戈鶴依言起身,深施一禮,動作干脆利落。他轉身走向門口,厚重的木門被拉開一條縫隙,刺骨的寒風瞬間涌入,吹得他墨色大氅獵獵作響。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那片灰白光亮中的剎那。

“衛(wèi)戈鶴?!蹦饺轄a影的聲音忽然再次響起,依舊背對著他,聲音低得幾乎要被風聲蓋過。

衛(wèi)戈鶴腳步頓住,側身而立,靜候下文。

閣內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過了許久,慕容燼影的聲音才幽幽傳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空洞的迷茫:

“……你可有……心上人?”

這突兀的一問,如同一根細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方才那堅冰般森冷的交易氛圍。衛(wèi)戈鶴的身形在門口的光影中凝固了一瞬。門外呼嘯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他微微側頭,視線掠過長公主那在寒風中顯得愈發(fā)單薄的背影,最終落在軒閣角落那盆炭火上——微弱的紅光掙扎著。

“臣之心,”衛(wèi)戈鶴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清晰地穿透寒風,落入空寂的閣內,“只知效忠陛下,衛(wèi)護江山。余者,皆不足論。更無心于此。”

話音落,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空翠閣,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徹底隔絕了內外的世界。也將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屬于慕容燼影的脆弱迷茫,重新鎖進了冰冷的權力囚籠之中。

軒閣內,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燈花,隨即迅速黯淡下去。

慕容燼影依舊立在窗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窗欞木框,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窗外,那截被積雪壓斷的梅枝,孤零零地躺在慘白的雪地上。寒風卷過,嗚咽聲不絕。


更新時間:2025-08-26 08: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