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無善惡,馭者有心。
林塵把這句話在心里默誦三遍,才繼續(xù)往下讀。
燈焰搖晃,紙頁上的字跡像被風(fēng)拂動的火苗,忽大忽小。
“……火者,氣之母;氣者,丹之父;心者,火之韁也。韁不緊,火逸;韁太緊,火熄……”
他讀一句,便停一句,拿竹簽在砂盤上劃兩筆,像在拆一個極精細(xì)的機(jī)關(guān),生怕漏掉半枚鉚釘。
讀到第七頁,書頁突然夾著一片枯葉,葉脈赤紅,薄如蟬翼。
林塵用指尖輕拈,葉尖竟微微發(fā)熱,像里頭還困著一星未熄的余火。
他想起顧青崖那句“慢工出細(xì)活”,便把葉子夾回原處,不敢妄動。
窗外,藥園的露水“滴答”一聲落在瓦檐。
那聲音像一記更漏,提醒他亥時將至。
林塵合書,吹燈,把《半火真經(jīng)》貼著胸口揣好,這才睡去。
夢里,他變成一縷火,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藥脈游走,暖洋洋,卻又時刻擔(dān)心風(fēng)大。
次日,天剛擦黑,藥園石井邊已有一道灰影。
老馬哼著小曲兒,用長柄勺給七星草澆水,見他來了,努努嘴:
“柳丫頭剛走,說再晚回來,就把你那些丹渣拿去喂豬?!?/p>
林塵作了個長揖:“替我謝謝柳師姐嘴下留情。”
老馬被逗得哈哈一笑,水瓢一歪,倒了自己一腳。
亥時整,石階盡頭,顧青崖已負(fù)手立在“靜火”殿前。
燈火從他背后透出,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柄斜倚的劍。
“來早了。”他淡淡道。
林塵老實答:“弟子怕遲到?!?/p>
顧青崖嘴角微動,似是笑了:“怕遲到,比不怕遲到好。”
殿門闔上,銅爐里仍煨著昨夜殘火。
顧青崖不急著升爐,先讓林塵看墻上掛的一幅畫。
畫是白描,一條怒龍被九條鎖鏈縛在深淵,龍鱗張合,似要掙脫,又似享受那束縛。
“龍是火,鏈?zhǔn)切??!鳖櫱嘌抡f,“今日教你鎖龍?!?/p>
言罷,他抬手,一掌虛按爐頂。
爐中灰燼“蓬”地復(fù)燃,火焰卻無顏色,仿佛透明的水。
林塵瞪大眼,只覺那火冰涼,卻偏偏燒得虛空噼啪作響。
“此火名為‘無昧’,不見其色,只覺其寒,煉的是修士的躁心?!?/p>
顧青崖讓開半步:“你,伸手?!?/p>
林塵屏息,把右掌緩緩送入爐口。
火舌舔上肌膚,沒有灼痛,反像浸在雪水里,刺得骨髓發(fā)顫。
他咬牙,雷火靈力自丹田涌出,與那“無昧”相觸。
兩火相交,竟發(fā)出金石之聲,“?!钡匾幌拢鸬盟陌l(fā)麻。
顧青崖單指點在他肩胛:“意守玄關(guān),不要想輸贏?!?/p>
林塵閉眼,把呼吸壓成一條線,耳畔卻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似有人在爐膛里打鼓。
半炷香后,掌心的寒火終于溫順,縮成一粒蒼白色的火星,落在他的中指尖。
顧青崖抬手一招,火星飛回爐內(nèi),透明火焰“噗”地化為一縷青煙。
“鎖龍第一扣,成了?!?/p>
他取過一條朱繩,將林塵的中指輕輕纏了兩圈,打個活結(jié)。
“這七天,繩不離指。你若心急,繩會收緊提醒你;你若懈怠,繩會松落示警?!?/p>
林塵低頭,那朱繩顏色鮮亮,像一條極細(xì)的火脈。
接下來的日子,他晝間在藥園澆水、記賬,夜里亥時準(zhǔn)時入山。
顧青崖不教別的,只讓他“看火”——
看一場暴雨如何被一爐文火慢慢烤干;
看一粒靈汞如何在火心結(jié)成嬰兒拳頭大的銀珠,又在瞬息炸成飛灰;
看火里偶爾浮現(xiàn)的幻象:故鄉(xiāng)的炊煙、母親的背影、少年時第一次摸到靈石的歡喜……
每當(dāng)幻象起,朱繩便勒得他指腹生疼。
疼,就把思緒拽回來;疼,就把火候穩(wěn)住。
第三晚,他在火里看見自己躺在病榻上的娘親,瘦得脫了形。
他心口驟縮,朱繩幾乎勒進(jìn)皮肉。
卻聽見顧青崖隔著爐溫聲道:“火里見舊,是龍在反噬,莫讓它咬了你的心?!?/p>
一句話,像一桶雪水澆下。
林塵猛睜眼,幻象碎成火星。
他對著銅爐深深一拜,脊背汗?jié)裰厣馈?/p>
第七夜,朱繩無聲自解,飄落爐邊,竟未燃寸縷。
顧青崖把繩拾起,輕輕一抖,繩化飛灰。
“鎖龍第二扣,得你自己煉?!?/p>
他取出一方巴掌大的銅匣,匣面刻著繁復(fù)火紋。
“匣內(nèi)封著一縷‘離火精’,性烈,三日之內(nèi),你若能讓它認(rèn)主,便算過關(guān)?!?/p>
林塵捧匣,只覺掌心滾燙,像托著一塊燒紅的炭。
他抬眼:“若它不認(rèn)呢?”
顧青崖笑得云淡風(fēng)輕:“不認(rèn),便讓它吞了你一點靈力,權(quán)當(dāng)交學(xué)費(fèi)。”
回到茅屋,林塵把銅匣供在床頭,先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柳茗踹門進(jìn)來,手里拎著半只桂花釀:“聽老馬說,你這幾日夜夜往外跑,莫不是偷會小情人?”
林塵苦笑,指了指銅匣。
柳茗一挑眉:“離火精?你師父倒是舍得。”
她湊近,用指腹輕觸匣面,火紋微亮,映得她眸子發(fā)紅:“這玩意兒脾氣壞,你悠著點?!?/p>
林塵笑:“怕它咬我?”
柳茗嗤地一聲:“怕你把它喂得太飽,回頭炸了我的藥園。”
說罷,放下酒壺,轉(zhuǎn)身欲走,又回頭補(bǔ)一句:“明日辰時,我要試新的催芽符,缺人護(hù)法,你若有命,來湊個數(shù)?!?/p>
林塵拱手:“遵命。”
待柳茗走遠(yuǎn),他關(guān)上門,盤膝坐于榻上,把銅匣平放膝頭。
匣內(nèi)火精似乎感知到人氣,輕輕撞擊匣壁,“當(dāng)”地脆響,像孩童叩門。
林塵深吸一口氣,將雷火靈力凝成細(xì)絲,自匣縫探入。
轟——
靈力剛觸火精,一股暴虐熱浪逆卷而上。
他眼前一黑,仿佛被拖入赤紅煉獄,腳下巖漿翻涌,頭頂火雨倒懸。
胸口玉簡瞬間滾燙,《半火真經(jīng)》無風(fēng)自翻,停在畫有枯葉那頁。
枯葉飛起,化作一點赤芒,沒入他眉心。
劇痛中,林塵只覺腦?!班!钡匾宦?,像有什么東西被戳破。
一縷清涼自天靈灌下,與火精熱浪相撞。
冰火交織,他喉頭腥甜,卻死死咬緊牙關(guān)。
不知過了多久,熱浪漸漸收攏,化作一只赤色小鳥,棲在他丹田雷火之上。
小鳥收翅,尾羽一擺,雷火竟被它啄下一小撮,吞入腹中。
林塵大駭,急運(yùn)靈力,卻聽一個稚嫩聲音在識海里響起:
“別那么小氣,以后我?guī)湍銦?,你管我吃飽?!?/p>
童音軟糯,卻帶著不容拒絕的霸道。
林塵哭笑不得,只得點頭:“管飽,但須聽我號令?!?/p>
小鳥歪頭想了想,撲棱棱飛起,化為一枚赤紅羽紋,烙在雷火氣旋邊緣。
銅匣“咔嚓”一聲,自中間裂開,灰燼散落,只留一縷溫?zé)帷?/p>
第二日辰時,藥園霧氣繚繞。
柳茗手捏黃符,口中念念有詞,符紙化作青光,沒入園中一畦赤霞草。
草籽得靈,頂破種殼,須臾長成寸許幼苗。
卻在此時,地底忽然竄出一股寒氣,幼苗葉緣結(jié)霜,迅速枯萎。
柳茗臉色一沉:“地陰反噬!”
她并指如劍,欲以靈力鎮(zhèn)壓,卻見林塵一步上前,右掌覆地。
丹田內(nèi),赤羽火精振翅,一縷火線順掌心鉆入土中。
冰霜遇火,嗤嗤作響,化作白霧升騰。
片刻工夫,赤霞草抖抖葉子,重新挺立,葉尖竟多了一抹朱紅,更顯精神。
柳茗側(cè)目:“行啊,新收的打手?”
林塵笑而不語,只覺火精在丹田里打了個飽嗝,傳來滿足的情緒。
午后,他揣著剩余的三塊靈石去了老黃頭處。
老黃頭正倚爐打盹,懷里抱著空酒壺。
林塵把靈石排在爐臺:“黃老,夜里我包爐,順便借您地火一用?!?/p>
老黃頭瞇眼:“又折騰什么新花樣?”
林塵把離火精之事略說一二,只隱去認(rèn)主細(xì)節(jié)。
老黃頭聽完,酒壺往地上一磕:“好小子!地火借你,不過我要旁觀。”
是夜,丹房石門緊閉,爐內(nèi)赤藍(lán)兩火交織。
林塵以雷火為引,離火為主,煉出一爐“鎖龍丸”,共三顆。
丹成,夜空烏云密布,悶雷滾滾,卻終未落下劫雷——鎖龍丸只是二階中品,尚未觸天忌。
老黃頭望著丹鼎,喃喃道:“四十年來,未見弟子煉丹能召雷不落的,你算第一個?!?/p>
林塵笑,把一顆丹遞給他:“送您泡酒,風(fēng)濕早好?!?/p>
老黃頭笑罵:“兔崽子,咒我老骨頭!”
第三日亥時,林塵捧木匣入靜火殿。
匣內(nèi)鋪軟草,三顆鎖龍丸靜臥其中,丹身隱有火紋流轉(zhuǎn)。
顧青崖打開看了一眼,微微頷首:“第三扣,扣上了?!?/p>
他取出一枚玉簡,遞與林塵:“從今日起,你算我顧青崖的記名弟子。此簡內(nèi)載《鎖龍三訣》,一月之內(nèi),自修至小成,我可允你入真?zhèn)骱蜻x。”
林塵跪地,雙手過頭接簡,指間朱繩灰燼隨風(fēng)飄散。
顧青崖轉(zhuǎn)身,望向殿外沉沉夜色:“煉丹之道,外煉藥石,內(nèi)煉心火。心火若鎖,天地皆爐。去吧。”
林塵再拜,退出殿門。
月光如洗,照得石階一片銀白。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腳步不疾不徐,青衫下擺卻不再打卷,而是順著風(fēng),輕輕展開——像一柄初開的劍,鋒芒未露,劍氣已成。
回到茅屋,他點亮油燈,把《鎖龍三訣》平攤。
首頁只有八個字:
“以心為鎖,以火為龍?!?/p>
林塵合上窗,火光在墻上投下少年端坐的影子。
影子旁邊,另有一道極淡的赤影,似鳥,似龍,似一縷不肯熄滅的火。
窗外,夜更深,藥園的露水又一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