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谷的午后總是慵懶。
陽光從東南方的山缺處斜斜切進來，像一條被曬暖的綢帶，輕輕擱在藥園的竹籬上。
籬腳，幾株赤陽花正打著蔫，花瓣邊緣卷起極細的金線，仿佛一呼一吸間就會把整朵花收進花心里去。
風是極靜的，靜到能聽見泥土里細微的蟲蠕聲，也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耳后鼓動的輕響。
柳茗師叔辰時便去了內山議事，藥園暫由林塵獨守。說是守園，其實也無甚可守——三十七壟靈藥，壟壟澆過晨露，余下的辰光，不過與爐灰、藥渣、還有自己那雙總也洗不凈的手相對。
林塵坐在廢爐前。那爐子原是先輩留下的“青玉鼎”，三十年前炸過一次，鼎蓋飛出七丈，至今嵌在對崖石壁里，像一枚拔不出的箭鏃。
宗門舍不得扔，便搬來丹霞谷最偏僻的西北角，權當“練手爐”。爐壁青紋已裂成龜甲，爐膛里積著前夜的灰，灰里埋著幾根沒燒透的靈炭，像黑獸的斷齒。
林塵用一根竹簽撥弄它們，竹簽是新削的，青皮未褪，尖端凝著一點濕意。他撥一下，炭灰里便冒出一粒暗紅，像將醒未醒的獸瞳；再撥一下，那暗紅又沉下去，只剩一縷極細的白煙，彎彎扭扭升不到三寸就散了。
他其實并未專心撥灰。他在聽風——或者說，在等風。丹霞谷的風有七種，晨風、午風、晚風、雨前風、藥熟風、鶴起風、還有最罕見的“丹息風”。前六種他都識得，獨獨第七種只在傳聞里聽過：據說金丹境的前輩煉丹時，丹爐與天地靈氣交感，會牽動一縷異風，風里有丹藥的清苦，也有靈力的鋒利，所過之處，草木俯首，塵沙避讓。
林塵等了三年，沒等來丹息風，卻等來了一縷比風更輕的東西——藥香。
那香起得極緩，像有人用鶴羽蘸了晨露，在石階上輕輕掃過。先是一線，再是一帶，后來竟成了綢，成了絹，成了看不見卻拂得動眉睫的柔絲。林塵停住竹簽，鼻翼微張。
他辨得出香里每一味藥：赤靈芝的甘、寒髓草的涼、地龍血的腥、還有一星半點雷火灼過的焦苦——正是他卯時煉廢的那爐回元丹。
可那焦苦里又纏著另一重氣息，極暖，極穩(wěn)，像冬夜紅泥小火爐上溫著的酒，蓋子沒掀，酒香已透。
林塵心頭忽地一撞：這不是他的丹香，這是有人用極精純的靈力，把他的丹香從廢爐里“拎”了出來，像拎起一條沉睡的小蛇，一步一步，引它游向谷口。
他抬頭。
谷口石階上，一位青衫老者負手而行。陽光從背后照來，老人周身鑲了一道淡金的毛邊，像從舊畫里走出的人。
青衫洗得發(fā)白，袖口卻干凈，衣擺不晃，仿佛連風也識得他，不敢妄動。老者須發(fā)皆銀，眉長兩寸，垂至顴下，卻面若嬰兒，不顯松弛，只覺溫潤。
腰間掛一只朱紅小葫蘆，拇指長，肚腹圓，葫蘆嘴塞著一小截青玉塞。每走一步，便有一縷淡金色霧氣從塞邊逸出，霧氣極細，像春蠶吐絲，落地即化作一粒光點，光點又碎成微塵，被草葉吸盡。草葉吸了光，脈絡便亮一瞬，像有人用銀線勾了邊，轉瞬又暗下去。
林塵認得那霧氣——是“金丹境”獨有的丹息，凝而不散，落地生光。他下意識站直身子，袖口垂落，遮住仍帶焦痕的手背。
那焦痕是卯時炸爐留下的，雷火靈根失控，竄出一道紫電，在他手背上烙下一條蜿蜒的疤，像一條紫蜈蚣。
老者行至廢爐前十步，停下。陽光恰從爐口上方斜射，爐膛里的灰忽然泛起極淺的銀，像雪夜月光照在瓦上。老者低頭看爐，目光并不銳利，卻似能穿透爐壁，看見昨夜殘留的火星?？戳T，抬眼，目光落在林塵臉上，聲音不高，卻帶著溫溫的回響，像有人在空谷里敲了一下玉磬，余音貼著石壁走：
“方才煉的，可是回元丹？”
林塵拱手，聲音穩(wěn)而低，像爐底未燃盡的炭：“回前輩，是回元丹的下品。”
老者“唔”了一聲，彎腰拾起爐邊半片焦黑藥渣。那渣是林塵卯時第三炸的產物，形如枯蝶，翅邊蜷曲。老者指尖輕捻，渣末化作一縷青煙，煙里竟帶微甜，像雨后松針的味道。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動作極慢，仿佛每一次點頭都要經過山石的允許：“火候七分，藥性八分，可惜丹印太淺，只能算半成丹。”
林塵面不改色：“前輩說得是。”
老者卻笑了。笑意從眼角細紋里漾開，像春溪破冰：“七分火候，八分藥性，卻能在殘爐里煉出半成丹，也算難得。”
他自報姓名，聲音仍低，卻字字清晰：“老夫顧青崖，宗門丹脈座主，你可聽過？”
林塵心里一震。顧青崖，青陽宗金丹之一，專精煉丹，據說三十年前便已金丹中期，離后期只差半步。
宗門典籍里記載，此人煉丹時，爐蓋不須加鎖，自有丹氣凝成無形之手按之；成丹之刻，丹香可透百里，引山中鶴群繞峰三匝。林塵躬身行禮，聲音更低，幾乎貼在胸口：“外門弟子林塵，見過顧座主?！?/p>
顧青崖擺擺手，那手修長，指節(jié)不突，像白瓷雕成：“不必多禮。”目光卻落在林塵垂著的指尖上，“雷火靈根？”
林塵指尖微顫，袖口又垂低一分：“是，下品?！?/p>
“下品能把雷火壓到這般溫順，也算本事?！彼f得輕描淡寫，林塵卻聽得心跳微快——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靈根而不是搖頭。
三年前入宗，測靈石的銀光只爬到第三格，執(zhí)事長老嘆口氣，在他名簿上寫下“雷火，下品，勉留”。
那“勉”字像一塊青斑，從此長在他心口。他試過在暴雨夜站樁引雷，雷劈折了半座山崖，他的靈根卻只亮了一瞬；也試過在地火窟邊打坐，火舌舔破衣角，靈根卻躁得如野犬，險些焚了經脈。后來才學會把雷火關在丹田最深處，像關一頭惡獸，日夜以心血飼之，以意志鎖之，才勉強叫它低頭。
顧青崖似看透他心思，不再問靈根，轉而俯身，指尖在廢爐口沿輕輕一抹。爐沿積著灰，灰里嵌著幾粒未炸碎的丹砂，紅得像凝固的血。老者捻起一粒，對著日光一照，丹砂里竟有一線紫電游走，極細，卻倔強。
他輕輕“咦”了一聲，又看林塵：“雷火入砂，卻不毀砂，你是如何做到的？”
林塵想了想，答得老實：“弟子先以寒髓草汁浸砂，再裹一層地龍血，雷火入血即被寒汁裹住，炸不得?！?/p>
“寒髓草性寒，地龍血性燥，一寒一燥，竟能相安？”
“弟子試過二十七次，前二十六次皆炸，第二十七次成了?！?/p>
顧青崖大笑。笑聲不高，卻震得爐灰簌簌落，像一場極小的雪：“好一個‘成了’！”笑罷，解下腰間朱紅小葫蘆，拔開青玉塞，遞到林塵面前，“聞聞。”
林塵雙手捧過，葫蘆輕得出奇，像空無一物。他湊近，輕輕一嗅——沒有味道。正疑惑，忽覺一股暖意從鼻端直灌丹田，那暖意極純，不帶一絲雜味，像冬夜最干凈的雪，落在炭火上，瞬間化作白汽。
白汽里裹著極淡的“空”，不是“無”，而是“萬物未生之前的靜”。林塵怔住，丹田里的雷火忽然安靜下來，像被一只溫柔的手撫過脊梁的貓。他抬眼，眸子里映著老者微彎的眉。
“這是老夫去年煉的‘空明丹’，只此一丸。”顧青崖收回葫蘆，重新系回腰間，“丹之未成，非火候不足，乃藥性太滿。太滿則溢，溢則散，散則空。你今日這半成回元丹，藥性未滿，火候未滿，丹印未滿，卻留了一線生機給后來者——于你而言，是??；于丹道而言，未必不是成?！?/p>
林塵聽得恍惚，仿佛有人在他混沌的識海里點了一盞燈，燈焰極小，卻照見了從未見過的角落。他下意識重復：“于丹道而言，未必不是成……”
顧青崖點頭，目光越過他，望向藥園深處。那里，一株赤陽花忽然抖了抖，花瓣邊緣的金線亮了，像回應老者的注視。風終于來了，極輕，極軟，帶著午后特有的倦意，從老者衣擺下穿過，又掠過林塵的耳畔，最終停在廢爐上方，把最后一縷青煙吹散。老者收回目光，再看林塵時，眼里已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溫和：
“今日申時，內山丹房開爐煉‘小還丹’，缺一個燒火的。你可愿來？”
林塵猛地抬頭，眼底那點被壓制了三年的火星，終于噼啪炸出一朵極小的焰花。他深深一揖，聲音仍低，卻像爐底復燃的炭，帶著久違的燙：
“弟子，愿?！?/p>
顧青崖轉身，青衫拂過石階，像一片云被風揉皺，又緩緩展平。
林塵目送他，直到那襲青衫轉過山角，仍舍不得眨眼。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紫疤似乎淡了些，又像沒淡。
爐灰里，一粒丹砂滾到他腳邊，他彎腰拾起，對著日光一照——砂里那線紫電仍在，卻不再張牙舞爪，而是溫順地蜷成一團，像一條冬眠的小蛇。
他忽然想起老者的話：“于丹道而言，未必不是成。”
林塵站在廢爐前，第一次覺得，丹霞谷的午后，也許并不那么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