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嘴里全是沙子的粗礪和血腥的鐵銹味。
睜開眼，沙海閣那曾經(jīng)華麗的玻璃穹頂已經(jīng)塌了一半，像被撕破的蛛網(wǎng)，露出戈壁灘上空那輪巨大而慘白的月亮，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我的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但下面?zhèn)鱽淼牟皇切奶?，而是一種規(guī)律的、冰冷的機械嗡鳴聲——那顆被取出的八音盒，又被放了回去，此刻正嵌在我的血肉里運作。
妹妹坐在不遠處的廢墟上，側(cè)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她手里把玩著從矢崎胸口取出的那個發(fā)條裝置，指尖每一次細微的撥動，就有細小的、泛著幽藍光芒的晶體從發(fā)條的縫隙里滲出來，滴落在沙地上，發(fā)出如同冰珠落地般清脆又詭異的聲響。
“你昏迷了二十三小時?！彼龥]有抬頭，聲音干澀得像風吹過沙礫，“正好夠我弄清楚父親留下的最后幾頁實驗記錄?！?/p>
一塊混凝土碎片從我們頭頂搖搖欲墜的斷梁上墜落，卻在距離我額頭不到三寸的地方猛地轉(zhuǎn)向，啪地一聲砸在一旁，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它。我這才驚覺，周圍所有的碎石、殘骸都以一種違反重力的奇怪軌跡緩慢漂浮著，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雨滴，凝固在這場災難之后。
妹妹從她的口袋深處掏出一盒老式錄音帶，塑料外殼已經(jīng)磨損發(fā)白。
“最后一份記錄。”她說著，將磁帶塞進從廢墟里扒出來的一個布滿灰塵的播放器里。按鍵按下，先是刺啦的電流雜音，然后，父親那熟悉又遙遠的聲音顫抖著浮現(xiàn)出來，充滿了疲憊和恐懼：
“當你們聽到這個時，說明矢崎…已經(jīng)失敗了。沙海閣不是記憶銀行…它是焚化爐…”
錄音里傳來紙張被急促翻動的沙沙聲。
“所有被這里提取的記憶，都在地下七層的反應爐里…被重組成θ波段能源。而你們兄妹…”
雜音突然變得極其刺耳，幾乎淹沒了人聲，但最后一句卻異常清晰地穿透而來：
“…是唯二能承受記憶燃燒后產(chǎn)生的…灰燼的容器?！?/p>
話音剛落，那盒錄音帶在播放器里猛地冒起藍色的火苗，瞬間吞噬了所有的塑料和磁帶，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和幾縷青煙。
妹妹轉(zhuǎn)過身，伸手掀開我胸口的繃帶。眼前的景象讓我胃里一陣翻騰——皮膚之下，那個銅制的八音盒正在與我的血肉瘋狂地融合。發(fā)條周圍生長出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神經(jīng)突觸般的金屬絲線，像活著的樹根般纏繞著我的肋骨，向更深處蔓延。最可怕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在讀取、在掃描我過去的每一刻，冰冷的觸感深入骨髓。
“每轉(zhuǎn)動一圈，就會燒掉你的一段童年記憶。”妹妹的指甲冰冷地劃過我的鎖骨，那里皮膚下的金屬紋路與之共鳴般微微發(fā)亮，“但也會給你…新的‘能力’?！?/p>
她隨手指向遠處一座黑暗的沙丘。我的視線驟然扭曲、拉近，仿佛擁有了透視的能力，瞬間穿透了無數(shù)噸的沙粒，直抵地下七層——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不祥紅光的反應爐核心。爐子里懸浮著無數(shù)鉆石般的記憶晶體，而在正中央，被無數(shù)能量導管刺穿、束縛的身影…
是母親。
她不是被保存著。
是在被持續(xù)地燃燒著，作為這巨大機器最核心的燃料。
“有兩個選擇?！泵妹眠青暌宦曣嗔耸种惺钙榈陌l(fā)條，將尖銳的金屬斷面抵住我胸口的八音盒，“我可以徹底拆了它，你會忘記一切，變成一張白紙，但或許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離開這里?！?/p>
夜風吹起她額前的劉海，月光清晰地照出她太陽穴上嶄新的、粗糙的縫合線——那里，顯然也剛剛被埋進了什么東西。
“或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指向那遙遠地下的反應爐，“讓它轉(zhuǎn)完最后一圈，燃燒掉所有…我們也許能救出母親的影子，哪怕只是一個碎片。”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到口袋里的那顆鵝卵石。它已經(jīng)徹底裂成兩半，里面空蕩蕩的——那個隱藏著的微型八音盒，不見了。
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當妹妹手中那半截尖銳的發(fā)條刺向我胸口的八音盒時，我沒有抵抗，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將我們兩人身上那冰冷的機械裝置——她太陽穴下的，和我胸腔里的——狠狠地撞在一起！
兩個發(fā)條以相反方向瘋狂旋轉(zhuǎn)、摩擦的瞬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尖嘯！整個戈壁灘開始劇烈共振，腳下的沙地如同沸騰般翻滾。所有墜落的、漂浮的碎石都開始高頻震動。緊接著，難以置信的景象發(fā)生了——億萬沙粒像倒放的錄像帶畫面般，集體升向天空，仿佛一場逆行的暴雨，徹底露出了埋藏在下方的、深達七層的、銹蝕斑駁的金屬管道系統(tǒng)，如同暴露的巨人血管。
地下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巨響，反應爐的觀察窗轟然炸裂！無數(shù)燃燒后的記憶灰燼如同失去了束縛的、散發(fā)著幽藍光芒的螢火蟲群，噴涌而出，瞬間鋪滿了整個天空！
在漫天飛舞的、悲傷的藍色光點中，最后的真相如同閃電般擊中了我：
父親從未想過要保存記憶。
他創(chuàng)造我們，是為了燒毀全世界的痛苦回憶。
我們兄妹，是他打造的、專門吞食人類痛苦的活體熔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