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燈光白得駭人，冰冷地傾瀉下來，仿佛能穿透眼皮，照見每一絲恐懼。
我躺在堅硬的手術(shù)臺上，麻醉劑像一層薄紗，隔絕不了多少痛苦。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金屬器械在我的胸腔內(nèi)移動、翻找，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冰冷的鈍痛。
醫(yī)生們戴著口罩，護目鏡后的眼睛如同深潭，看不出絲毫情緒。他們的動作精準而熟練，仿佛這臺手術(shù)已經(jīng)重復了千百遍。
“找到了。”矢崎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悶響而遙遠，像是從深水底部冒出。
我用盡力氣抬起沉重的脖子。視野里，他戴著沾血橡膠手套的手，正捏著一個閃著暗銅光澤的小物件——一個微型八音盒，表面還沾著我的熱血。它的發(fā)條上，刻著無比熟悉的、細密而詭異的紋路。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那紋路，和父親書房里那個從不讓人碰的大八音盒，一模一樣。
“你父親真是個天才?！笔钙榈穆曇魩е环N冰冷的贊嘆。他將那微型八音盒舉到刺眼的燈光下。沒有人力觸碰，那發(fā)條竟自己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致愛麗絲》的旋律流淌出來，但音調(diào)扭曲尖細，像一根冰冷的金屬探針，強行鉆入我的耳道，瘋狂地攪動我的腦髓深處。
“他把最不能忘記的記憶，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兒子的心臟里。”矢崎的聲音像是從旋律的縫隙里鉆出來。
我的視線開始扭曲、模糊。記憶如同被重擊的玻璃，瞬間炸裂成無數(shù)碎片，每一片都鋒利地劃過我的意識：
- 父親深夜在書房背對著我，佝僂著肩，專注地擺弄那個大八音盒，嘴里喃喃自語…
- 妹妹在蒼白的病床上，瘦弱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眼睛亮得嚇人：“哥哥，你要記住，一定要記住…”
- 那個暴雨的夜晚，我縮在門縫后，冰冷的恐懼攥住了我——我看見矢崎將一支長長的針管，狠狠刺進了母親的脖頸，她無聲地軟倒下去…
每一段記憶的復蘇都伴隨著劇烈的、撕裂般的頭痛，仿佛有東西正從內(nèi)部野蠻地撬開我的顱骨。
砰！
手術(shù)室的門猛地被撞開，重重砸在墻上。
妹妹站在那里。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是用紙剪出來的人形，唯有那雙眼睛里燃燒著某種決絕的光。她雙手緊握著一把老式左輪手槍，槍口對準矢崎。她的呼吸急促得可怕，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才趕到這里。
“把哥哥的心臟…還給他?！彼穆曇粼陬澏?，但握住槍的手卻異常穩(wěn)定。
矢崎發(fā)出了笑聲，那聲音干澀刺耳，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zhuǎn)動?！巴砹耍⊙绢^?！彼p輕晃了晃手中那個還在滴血的八音盒，“你哥哥的心臟，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p>
我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旁邊的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跳動的，根本不是正常的心跳曲線，而是一種規(guī)律的、冰冷的機械波峰和波谷——完美契合著八音盒發(fā)條轉(zhuǎn)動的頻率。
妹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但它們在下墜的過程中，竟凝固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泛著幽藍光澤的晶體，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如同微型的鐘表在走動。
“對不起，哥哥?！彼粗?，眼中是無盡的悲傷和決然，“我答應(yīng)過爸爸要保護好你?！?/p>
她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密閉的手術(shù)室里炸開，震耳欲聾。矢崎中彈倒下的姿勢極其怪異，僵硬得像一個被突然扯斷線的木偶。他的白大褂散開，露出胸膛——那里沒有傷口，沒有流血，只有一個嵌入胸腔的、極其復雜的黃銅發(fā)條裝置，正在發(fā)出最后幾聲“咔嗒”聲，緩緩停止轉(zhuǎn)動。
妹妹扔掉槍，跪倒在我的手術(shù)臺邊。她從口袋深處掏出一樣東西——一顆光滑的、灰白色的鵝卵石。那是我六歲時，在河邊撿來送給她的“寶石”，騙她說里面住著許愿的精靈。
“記得嗎？”她將鵝卵石輕輕放在我劇痛不止的胸口，那石頭竟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暖，“你說這里面住著精靈?！?/p>
鵝卵石突然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表面裂開，露出了里面隱藏的、極其精巧的微型八音盒裝置。它開始自行演奏，旋律與矢崎手中那個染血的八音盒發(fā)出的扭曲樂聲交織、重合。
剎那間，整個沙海閣開始劇烈震動！墻壁上的涂料像陳舊的皮膚一樣迅速剝落、褪色，露出后面銹跡斑斑的巨大齒輪和扭曲的金屬管道。現(xiàn)實的結(jié)構(gòu)正在崩塌。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感到妹妹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額頭，她俯身在我耳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
“爸爸讓我告訴你…真正的記憶，從來不需要保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