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冷還沒退凈，北街口的鐵匠鋪先熱起來。
土坯墻上掛著兩把老錘，錘把打得發(fā)黑，錘面起了細細的鱗。屋里爐膛紅得像一只張著口的獸，風箱“吱呀”一拉一合，像獸的肺臟在緩慢呼吸。鐵砧沉在屋心，四角缺了齒，砧面卻被常年錘打得發(fā)亮，照出一層淺淺的天光。
齊師傅把袖口朝上一卷，手臂上青筋起落，拿鐵鉗從爐里夾出一段燒得通紅的扁鐵，往砧上“當”的一放，錘子掄起來，火星子嘩地跳開，像一群受了驚的金色小魚，在空氣里游弋兩下便滅了。
“再來風！”他一聲招呼，徒弟虎子猛拉風箱。風口里“呼”的一聲，火焰跟著起，頂出一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青。
“火有點發(fā)青?！饼R師傅瞇縫著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虎子嘴快：“今兒北風大。”
齊師傅嗯了一聲，沒接，錘起錘落，節(jié)奏像鼓點，一下一下把屋里的氣焰敲實。
門口影子一晃，林河扛著勒緊的凳子、提著釘子袋進來，背上細汗在晨寒里泛著涼。
“齊叔，我來打兩塊鐵卡，順便借錘?！彼训首涌繅?，笑得有點靦腆，“文化站臺邊那板縫昨兒給釘住了，今兒想把門閂也換了。”
“行?！饼R師傅挑起眼皮打量他，嘴角動了動，算是笑，“你爹還好？”
“好?！?/p>
“手把穩(wěn)點。鐵卡別薄了，薄了日頭一曬容易翹?！彼f著把一塊鐵板丟進爐里，斜一眼又看了看門外，“早點干完回去，天要變?！?/p>
虎子把風箱往回一頂，屋里“嗚”的一聲，像有人隔著墻吹了一記極低的長音。林河愣了一下，耳朵里一癢。不知怎么就想起說書人那句“無笛不風”，心口跟著沉了半寸。
“齊叔，”他裝作隨口，“你聽過……‘守笛人’沒？”
齊師傅錘子的勢頭只輕微一頓，很快又接上：“誰跟你說的？”
“昨兒在集上，說書先生說的?！?/p>
“說書是說書，打鐵是打鐵。”齊師傅把紅鐵翻了個面，錘頭斜帶著砧角，把一條邊打出弧，“這玩意兒，離你們小崽子遠點?！痹捳f得不重，卻像把一道門悄悄掩上一般。
林河識趣地不再追。
他接過齊師傅遞來的短錘，找了塊邊角料練手。錘背輕輕點，錘面順著勁兒敲，起邊、帶角、回火——他從小在鋪子門口看著長，規(guī)矩不正宗，卻不至于出大差。
鐵被敲薄時，火鱗在砧面上起了幾片小小的黑，像魚鱗脫落又立刻被風吹走。風口里那股淡淡的青，時隱時現(xiàn)，像藏在火里的草。
“喝點熱水暖暖。”門外有人探頭，清亮的聲音帶著一點笑意。
趙清雅拎著個鋁壺，腕上纏的紅線在陽光下細細一閃，“我給你們帶了豆?jié){?！?/p>
虎子歡天喜地接過去：“清雅姐走好運，今兒有口福?！?/p>
“別貧?！饼R師傅嘴里說，眼神卻軟了，把錘往地上一靠，“倒一碗給老齊。”
清雅把杯子擺在案上，給齊師傅、林河、虎子各倒了一碗，又自己捧著一碗，輕輕吹一口氣。白汽升起來，熱氣把她眼里的光氤成一層溫柔的霧。
“臺邊釘牢了？”她壓低聲音問林河。
“牢了?！绷趾用蛞豢?，燙得舌頭麻，還是笑，“你跳的時候就更穩(wěn)。”
清雅眼尾彎了一下，沒說話。她轉(zhuǎn)頭看爐口，火焰映在她眼珠里，像一小團馴得很好的火，被她藏著。
門口人影一斜，有人拎著一捆磨亮的刀背進來，兩個腰里別著皮鞭的小子跟在后頭。
“齊師傅——”那人拖長了尾音，聲音里帶著懶，帶著油，帶著不容拒絕，“十把快刀，今兒要?！?/p>
王三魁。
屋里溫度“唰”的又緊了一點。虎子把杯子放下，袖子下的手悄悄往褲縫里抹汗。
齊師傅沒抬頭：“明兒來拿?！?/p>
“今兒?！蓖跞?，“渡口有活兒。外地車不等人?！?/p>
“活兒我不管。鐵我按規(guī)矩打?！?/p>
王三魁叼著草梗，目光從砧面滑到林河身上，帶著一點慢騰騰的涼：“小林河，在齊師傅這兒學(xué)手藝呀？你爹知道不？”
林河把杯子放穩(wěn)，聲調(diào)平平：“借錘打個鐵卡。”
“鐵卡啊——”王三魁咂舌，眼神落到清雅腕上的紅線，笑意更淡了些，“清雅丫頭，跳舞跳得好，別往奇怪的地方招風?！?/p>
清雅不看他，杯子往桌上一擱：“要刀，排隊?！?/p>
王三魁“呵”了一聲，草梗從左換到右，打量了她一眼，回身對齊師傅挑眉：“三十年打鐵還吃不吃飯？別給臉?！?/p>
齊師傅把錘子按在砧上，緩緩抬眼，目光在火光里老，卻不軟：“我這火，先供鄉(xiāng)里，后供外人。輪不到你教規(guī)矩?！?/p>
空氣像被錘子敲了一下。王三魁沉默半秒，笑容收了收：“后晌我再來?！彼κ职训独σ豢?，臨出門前，像無意似的踩了林河一下目光，淡淡：“別跟我搶路?！?/p>
他走后，齊師傅“哼”地吐了口氣，把錘面在砧沿擦了一下，火星在鐵面上彈了一顆，滅得極快。
“你們喝?！彼溃盎顑翰煌??！?/p>
屋里又只剩錘聲。在暖熱與緊張之間，錘音一下一下把氣息敲勻。
清雅把空杯子收了，給他們又添上一點，沒再多留。出門前，她從口袋摸出兩塊糖，塞一塊給虎子，一塊悄悄放在林河掌心：“打完來找我，別空著肚子?！?/p>
“嗯?！绷趾影烟亲o得緊緊的。她走到門口，回頭朝齊師傅點點頭，像向長輩行個禮，便去了。
風從她背后卷進來，爐膛里的火忽然抖了一抖，風口“嗚”的一聲，細得像笛，又像誰在極遠極遠處長嘆。
齊師傅眉心輕跳，伸手抓了一把粗鹽，撒進淬火桶里。水面“滋啦”炸開一圈，一股淡淡的咸味散出來，把火氣壓了半寸。
虎子小聲問：“齊叔，這是……？”
“老法子?！饼R師傅淡淡，“壓壓火，靜靜水?！?/p>
他把一塊燒紅的鐵扁條夾出來，“當、當、當”敲成弧，遞給林河：“這就是鐵卡的樣子。你再打兩塊，邊要帶一點，扣住木邊不松?！?/p>
“好?！绷趾咏舆^去，照著樣打?；鹪谒囊暰€里忽明忽暗，錘子的節(jié)奏漸漸與心跳合拍。他不知道自己第幾下錘下去的時候，耳邊的聲浪忽然變了——
爐膛里像是被誰輕輕吹了一口氣，風口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嗚”，比剛才更細更長，像一條細絲從耳邊拽過去。砧面上的鐵條被這一聲拖得起了一個極小的顫，像肌肉在皮下悄悄一跳。
林河手腕一麻，錘子險些偏了。他立刻穩(wěn)住，裝作沒事。齊師傅淡淡瞥他一眼，沒出聲，只把風箱的檔口扣小了一指。那股細長的“嗚”隨之淡下去，好像原來就不存在。
“你看這釘子?！饼R師傅忽然從抽屜里摸出一個黑亮的老釘子，頭上長著一圈圈的年紋，像樹的年輪，“這叫鎮(zhèn)釘?！?/p>
“鎮(zhèn)……什么？”虎子湊過來。
“鎮(zhèn)渡口的舊釘。舊時候釘在石陣邊緣，鎖風鎖水。”齊師傅用指尖彈了一下釘帽，發(fā)出“錚”的一聲，“別碰。碰多了亂人心火?！?/p>
虎子縮回去：“這東西你怎么還有？”
“從老屋梁里拆的?！饼R師傅淡淡，“先人留下的，放著當個念想。”
林河盯著那圈年紋看，眼前突然有一瞬恍惚——圈紋像七個小眼，順著一條弧排開，隱隱約約，像紙上那七個圓點。
他眨眨眼，幻覺就消了。釘帽只有一圈年紋，平平無奇，只有被火烤久了那種溫熱、油亮的皮色。
“齊叔。”門邊有人探頭，是志遠老師，懷里夾著一本破了邊的地理冊子，“家里灶壞了，我來借一點鐵釘?！?/p>
“拿?！饼R師傅指向木架，“自己挑。”
志遠翻出一把細釘，轉(zhuǎn)頭又看了看砧上那顆鎮(zhèn)釘，欲言又止。
“你認得？”齊師傅問。
志遠推了推眼鏡，笑了一下：“書里見過類似的叫法，沉在水邊，鎖氣?！彼D了頓，聲音更低，“舊規(guī)里，東、南、東南用銅，西、北、西北用鐵。咱這兒……”
“北渡?！饼R師傅替他接了，眼神壓著火，“知道就好，別說多?！?/p>
志遠點點頭，退了一步，像想起什么，又低聲問：“昨晚有人聽見風口響？”
齊師傅把錘放輕：“你也聽見了？”
志遠看了看門外的天，笑意里帶著疲倦：“我夢里聽見。”說完，他把釘子攥了攥，匆匆告辭。
午近，爐火更旺，屋里像一口巨大的紅甕，把人的汗氣都蒸出來。虎子去挑水，提回來的水在桶里晃，映著爐火抖成一缸紅。
林河把第三塊鐵卡打好，齊師傅拿過來比了比，滿意地點點頭：“手上有譜?！彼讶龎K鐵卡捆在一起，又摸出兩片薄薄的鐵葉，“拿去，把文化站門閂也替了。釘?shù)臅r候別只看眼前那條縫——先看木紋，再看風從哪兒過來?！?/p>
林河應(yīng)著，把錘塞回布袋，正要走，忽然聽見屋梁上“沙”地一聲。細細的灰從梁縫里落下來，像人從夢里抖了一下，把壓在身上很久的東西抖出一小點。
齊師傅仰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屋老了，回頭讓你爹來看看梁?！?/p>
林河“嗯”，肩上背起錘。抬腳要邁出門檻時，耳邊又輕輕“嗚”了一聲——這一次不是風箱，是風從門縫擠進來，繞了爐膛一圈，在風口前停了一瞬，好像猶豫要不要吹響。
門外陽光晃了一下。
他瞇著眼望出去，街上有人挑著擔子經(jīng)過，擔子兩頭是剛磨好的鐮刀，陽光一照像兩彎明亮的月牙。鐵匠鋪對面的屋檐下，有一只麻雀探出半個身子，小小的喙張了又合，像在喘。
他忽然想起那句：鳥若墜，勿去看。
“去吧?！饼R師傅的聲音在背后，像一個沉穩(wěn)的背影，把屋里熱和悶都擋在了他身后，“走快點，別讓風追上?！?/p>
林河“嗯”了一聲，跨出門，火星從身側(cè)“嗞”地飛過去，落地即滅。他回頭看了一眼齊師傅，想說什么，最終只把肩上的錘又往上提了提，快步往文化站走。
他剛走出兩條巷子，鐵匠鋪那邊“當——”地響了一聲，比先前任何一下都要清、要亮，像敲在一塊空心的鐵上，回聲順著北風一路推了過來。
接著是極短的一瞬寂靜。寂靜里，連街口狗的喘氣都能聽見。
然后，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手指撥了一下，鐵匠鋪屋梁上那只小麻雀腳爪松了松，身子微微一栽，尾巴用力一甩，終于沒能勾回那根梁條。
屋里的人都抬頭的剎那，齊師傅“啪”地把風箱一合，虎子“哎呀”一聲，志遠老師在街角轉(zhuǎn)身——
整間鐵匠鋪像被按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