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砧那聲清響還在耳膜里回蕩。
林河走出兩條巷子,肩上的錘帶著熱氣,可腳底下卻涼。
風(fēng)像在街心拐了一下,忽然直直撲進(jìn)后背。屋脊上瓦片“嗒”一聲,仿佛有東西掠過。林河回頭,就見鐵匠鋪的屋梁口,一團(tuán)小小的影子抖了兩抖,終于掉下來。
一只麻雀。
撲騰了兩下翅膀,卻沒飛起,直接摔在門檻石上。撲騰聲很輕,可在那一刻,整個街口都像被它拍醒。
虎子第一個“哎呀”喊出來。
齊師傅沉著臉,伸手去拉風(fēng)箱,想再給爐里補火。誰知風(fēng)箱剛一拉開,那股青焰卻猛地豎了半指高,火舌像被什么無形的手一推,“噌”地卷上半空。
麻雀掙扎了一下,咽了氣,眼珠子半睜半閉,嘴喙張著,像死前要喊一聲。
鎮(zhèn)上的老人最怕見鳥墜。
“鳥若墜,勿去看?!薄@是鎮(zhèn)里流傳最久的一句。誰要是看了,半夜做夢夢到影子壓胸,醒來要三天才緩過勁。
齊師傅走到門口,彎腰,把麻雀撿起。手指卻只輕輕一碰,鳥身就像燒過的紙片,“咔”地一聲,脆得斷開。羽毛散落一地,灰一樣。
虎子嚇得往后退:“齊叔——”
“閉嘴。”齊師傅冷聲。
他把鳥屍小心攏到鐵鏟上,往爐里一推?;鹧嬉惶?,竟沒起半點焦臭味,只留下極細(xì)的一聲“嗚”,細(xì)得像人耳聽不真切的笛音。
這下連志遠(yuǎn)老師也不說話了,只推了推眼鏡,額頭卻滲出汗。
門外幾個挑擔(dān)的、趕車的停下,遠(yuǎn)遠(yuǎn)探頭,面色發(fā)白。
“麻雀落了?!庇腥说吐?。
“還是在鐵匠鋪門口?!绷硪粋€接。
“噓?!钡谌齻€猛拉同伴袖子,“別亂說?!?/p>
可“麻雀墜”的消息,就像一股看不見的風(fēng),很快往四處散。
林河心口一緊,幾乎想折回去,可腳卻硬硬走在前。
他聽見背后齊師傅的吩咐:“誰也別傳,鳥不過一只。火旺,火能鎮(zhèn)?!?/p>
可聲音像被風(fēng)掰開,傳到耳邊時,已稀薄得不成樣子。
林河抬步快走,文化站就在前頭。臺邊的木板還帶著昨晚的霜氣,踢上去“吱呀”一聲。
他把鐵卡釘在門閂,正用錘子砸緊,忽然聽見里面“嗒嗒”的聲響。
推門一看,趙清雅正獨自練舞。
她穿著那雙舊白舞鞋,鞋頭早被磨薄,露出一點淡粉的襪。木地板不平,她每旋轉(zhuǎn)一次,都要迅速抬腳找平衡。
“你來了?!彼龤庀⑽⒋?,笑得眼角有汗,“閂能換好嗎?”
“換好了?!绷趾影谚F卡往門框上一敲,釘穩(wěn),聲音厚實。
清雅停下,忽然低聲:“你臉色不對。”
林河張了張口,最終只說:“剛……掉了一只鳥?!?/p>
清雅一怔,眼神閃過慌意,可她很快搖頭:“別說。”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嘩”一聲,一群麻雀從屋脊驚起,飛得極亂。好幾只撲到玻璃上,又彈開。屋里的人同時抬頭,心頭一顫。
清雅伸手,把紅線在手腕扯緊:“鳥亂飛,是要變天?!?/p>
林河看著她腕上那根紅線,忽然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想護(hù)住她的沖動。
午后,北風(fēng)愈大。巷子里塵土卷起,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紙屑。
街角茶館里,幾個老人圍坐,聲音壓得極低:
“七月里該往南飛,哪有麻雀往下掉的?”
“火星子也怪,早晨看著青?!?/p>
“是不是……又要鬧水?”
有人趕緊捂住他的嘴:“胡說!再說禍上身?!?/p>
可怕的不是一句話,而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街頭巷尾的眼神都像躲避,又像探問,越避越顯得事大。
到了傍晚,連孩子們也不再追逐打鬧。麻雀墜的事,已化成空氣里的一股暗潮。
日頭快落,王三魁又來了。
他肩上扛著那捆刀,嘴里還叼著草梗,只是這回神情不似早上那般輕慢。
“齊師傅,刀打好了沒?”
齊師傅冷淡:“規(guī)矩是明兒?!?/p>
王三魁瞇眼看火,又看門口掃得干干凈凈的石板。
“聽說——”他拖長聲,“今兒有鳥死在這兒?”
屋里氣息一緊?;⒆诱f話,被齊師傅狠狠瞪住。
“哪兒來的話?!饼R師傅一錘砸下去,“爐里只生鐵,沒有鳥?!?/p>
火星迸開,幾粒落在王三魁腳邊。
他笑了一聲,沒再逼問,把刀捆往肩上一甩:“明兒我再來。你要是真不打,那就別怪我另尋匠人?!?/p>
他走后,空氣才松一點。可每個人都明白,他的那句問,其實把“麻雀墜”的傳聞推得更遠(yuǎn)。
天黑得快。林河幫清雅把舞臺門閂釘穩(wěn),又陪她走到家門口。
巷子口,清雅忽然停住,眼睛望向暗處:“你聽見沒?”
林河豎耳。風(fēng)里,仿佛真有一絲極細(xì)的笛音,忽有忽無。
“又是這個聲?!鼻逖诺吐?。
“別怕?!绷趾佑仓ぷ樱褒R叔說火能鎮(zhèn)?!?/p>
“可家里沒火。”清雅輕聲。
林河想了想,把腰間的鐵片遞給她:“拿著。”
清雅愣?。骸拌F能擋?”
“……總比空手強?!绷趾硬桓艺f自己也沒把握。
他們對視一瞬,眼里都是說不出的慌。
夜半。鎮(zhèn)北頭傳來女人尖叫。
人們提燈出來一看,只見巷口的電線桿下,落著七八只麻雀,全都直直墜地,翅膀張開,眼睛半閉。
燈光照上去,羽毛反著冷白光,像撒了一地紙錢。
“鳥成群墜了——”有人喊。
頃刻間,四下炸開??薜?、叫的、跪地磕頭的都有。老人拉著孩子往屋里跑,年輕人面色鐵青。
“要出事了!”
“快燒香!”
“找齊師傅!”
人心第一次亂成這樣。北舞渡鎮(zhèn)從來少見。
齊師傅拄著鐵錘趕來,沉聲:“都回屋!燈關(guān)了!別看!”
可聲音已壓不住恐懼的潮。
志遠(yuǎn)老師在人群里擠過來,眼鏡歪斜,低聲對林河說:“這不是自然。風(fēng)在催。”
“催什么?”林河問。
志遠(yuǎn)抿嘴沒答,只盯著那些麻雀的排列——七只,正好連成一弧。
有人膽子大,把麻雀撿起來丟進(jìn)火盆。
誰知火盆里立刻“嗚”的一聲,火舌反而縮小?;鸸庹盏帽娙四樕喟?,更加驚惶。
“火鎮(zhèn)不住了!”有人嚷。
齊師傅厲喝:“別亂燒!”他一腳把火盆踢翻,炭火撒了一地。風(fēng)一吹,火星子四散,卻全在半空滅了。
這一幕,把所有人都嚇住??諝饫锢涞孟袂锼牵⒆油鄣乜?,女人抱緊懷里的嬰兒,男人們下意識把門關(guān)得更緊。
林河盯著那七只麻雀,腦子里忽然浮起早晨紙上七個圓點的圖。
一股無法言說的聯(lián)系,把他心口勒得緊。
夜更深時,人們各自躲回屋里。街心只剩風(fēng)吹。
林河走回家,心里翻著那七點、麻雀、青火。耳邊仍若有若無響著笛聲,像有人在水下長吹。
他想告訴父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屋外,鐵匠鋪方向忽然傳來“當(dāng)——”一聲,比白日更空,更涼。
林河心頭一抖。
緊跟著,像是回應(yīng),那笛聲更清晰了半寸。
他明白,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