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風總帶著股餿味。
我踩著結(jié)冰的污水洼往巷子深處走,腳底的破棉鞋早磨透了底,寒氣順著腳底板往上躥。
房東劉婆子倚在門框上嗑瓜子,見我過來,“呸” 地吐出瓜子殼:“我說魏老頭,這月房租再拖,就卷鋪蓋滾蛋!”
我掏出三枚銅錢擱在她門檻上。這是今早用王顯之送來的二十枚銅錢換的,剩下的十七枚被巷口的乞兒扒走時,我正看著墻根下的凍貓出神。
“窮酸樣?!?劉婆子捻起銅錢啐了口,“也不知當年是誰說要給老娘蓋青磚瓦房的?!?/p>
她這話沒說錯。三年前她兒子賭錢欠了人命,是我讓人把卷宗壓了下去。那時她跪在雪地里給我磕頭,鬢角的白發(fā)沾著泥,說要給我當牛做馬。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子霉味撲面而來。屋子小得轉(zhuǎn)個身都嫌擠,墻角結(jié)著冰碴,唯一的窗糊著破紙,被風吹得嘩嘩響。
日頭偏西時,巷子里的罵聲漸漸起來了。
“聽說了嗎?就是那姓魏的閹人,被陛下趕出來了!”
“早該如此!當年他紅得發(fā)紫時,多少官老爺?shù)每此樕???/p>
“我表舅的表哥在禁軍當差,說他當年在宮里禍害了多少宮女……”
污言穢語順著門縫鉆進來,像一群嗡嗡叫的蒼蠅。我往泥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墻上那道劍痕忽明忽暗 —— 那是今早用指尖劃的,本想試試這土墻結(jié)不結(jié)實。
門被輕輕敲響時,我正用豁口的粗瓷碗倒酒。
三長兩短,是老規(guī)矩。
瘸腿乞丐佝僂著腰鉆進來,破碗里還盛著半塊凍硬的窩頭。他原是禁軍的百夫長,十年前替我擋過一箭,瘸了條腿才退下來。
“主子?!?他把密信塞進灶膛的灰里,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王顯之昨兒個抄了李尚書的家,說是搜出通敵的書信?!?/p>
我捏著酒碗的手指頓了頓。李嵩是當年幫我尋痘苗的太醫(yī),如今七十歲的人了,連邊關(guān)在哪個方向都分不清。
“還有。” 乞丐往灶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濺出來,“北疆急報,蠻族騎兵已經(jīng)過了雁門關(guān),戶部撥的軍餉卡在了兵部,王顯之說…… 要先清完內(nèi)患再顧外憂?!?/p>
我仰頭灌了口酒,劣質(zhì)的燒酒嗆得喉嚨發(fā)疼。
當年我在北疆戍邊,蠻族可汗的兒子放話要飲馬黃河,我連夜單騎闖營,把那小子的左耳掛在了雁門關(guān)的城樓上。
那時的軍餉,從來都是我親自押送到營,誰敢克扣半分?
“他還提拔了個叫趙奎的當總兵?!?乞丐的聲音發(fā)顫,“就是當年在驛站給您牽馬,被您踹過一腳的那個……”
我想起那人。當年他私吞了給邊軍的棉衣,被我撞見時,正摟著窯姐兒喝酒。我沒摘他腦袋,只是讓他光著膀子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呵?!?我把酒碗往桌上一墩,碗沿磕出個豁口,“倒是記仇?!?/p>
窗外的罵聲突然變了調(diào)。
“快看!那不是張公公嗎?”
“他來這兒做什么?”
“八成是來看那閹人的笑話!”
我透過破紙的窟窿往外瞧,看見張遷穿著簇新的蟒袍,被一群小太監(jiān)簇擁著站在巷口。
他原是我手底下的小雜役,當年因為偷了御膳房的肘子,被我打了三十大板。后來我見他識文斷字,才提拔到司禮監(jiān)當差。
“魏…… 魏公公?” 張遷的聲音帶著假惺惺的關(guān)切,卻站在三步開外不肯靠近,“陛下念您勞苦,特命奴才送些御寒之物?!?/p>
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個木箱擱在雪地里,打開時露出幾件舊棉衣,還有半袋發(fā)霉的米。
“替我謝過陛下。” 我倚在門框上,看著張遷凍得發(fā)紅的鼻尖,“張公公如今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了吧?可喜可賀?!?/p>
張遷的臉僵了一下,隨即堆起笑:“托陛下的福。倒是公公您…… 若是有難處,盡管跟奴才說?!?/p>
我沒接話。他袖口露出半塊玉佩,那是當年我賞他的,據(jù)說后來被他拿去當了五十兩銀子。
張遷討了個沒趣,訕訕地帶著人走了。
剛拐過巷口,就聽見他尖著嗓子罵:“什么東西!也配咱家親自來送東西?凍死這老閹狗才好!”
乞丐氣得渾身發(fā)抖:“主子,這等小人……”
“無妨?!?我轉(zhuǎn)身回屋,從灶膛里摸出那封密信,就著油燈看。字跡是我教的,一筆一劃都透著當年的認真 —— 那是她十歲時,我手把手教她寫的奏折格式。
“讓暗衛(wèi)都撤回來?!?我把信紙湊到火上,看著字跡蜷成灰燼,“告訴北疆的老伙計們,按兵不動?!?/p>
乞丐愣住了:“可蠻族都快打到城下了……”
“打過來才好?!?我倒了碗酒,望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讓她瞧瞧,沒了我這根柱子,她的江山能撐多久?!?/p>
后半夜下起了凍雨,砸在窗紙上噼啪響。我披著唯一的薄被坐在桌邊,聽著巷子里傳來張遷家奴的踹門聲 —— 他們在搶劉婆子藏在床底的銅板。
劉婆子的哭喊聲撕心裂肺,夾雜著 “魏公公救命” 的哀求。
我捏著酒碗的手指緊了緊,碗沿的豁口嵌進肉里,滲出血珠。
當年冷宮失火,也是這樣的雨夜。她抱著我的腿哭喊,說怕被燒死。我把她護在懷里,后背被燒得皮開肉綻,卻笑著說:“有魏叔在,別怕?!?/p>
如今巷子里的哭喊聲漸漸低了下去,我仰頭飲盡碗中殘酒,喉間泛起鐵銹味。
這酒,真烈。燒得人心頭火起?不,是燒得這江山…… 快要熟了。
墻角的陰影里,瘸腿乞丐單膝跪地,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他知道,剛才那一瞬間,若不是我指尖凝住的那道氣勁,整條巷子早已化為焦土。
而我只是望著窗外的雨幕,想起多年前那個抱著我脖子撒嬌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