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yǎng)了條龍,親手將她送上九天。
她嫌飼主的手臟,是閹人的手。
她坐穩(wěn)了龍椅,便一腳將我踹出宮門。
詔告天下:此獠卑賤,與朕無干!
她以為斬斷了枷鎖,卻不知抽走了擎天的柱石。
她嫌棄的‘閹人’,曾是這帝國陰影里的定海神針。
她坐擁的江山,每一寸都浸透了我無聲的血與謀。
她以為登頂便可睥睨眾生,卻不知這巍峨的帝國,
不過是我搭給她看的戲臺。 臺塌了,戲終了。
且看她,高樓起,宴賓客…樓塌了。
我拂了拂舊袍上的雪,走入市井。
這世間冷暖,與我何干?
承天殿的金磚被宮人們擦得能照見人影,我垂著眼簾,靴底碾過地面時,能聽見細(xì)微的砂礫聲響。
殿角銅鶴香爐里的龍涎香燃得正旺,煙氣繚繞中,那道明黃色的身影端坐在龍椅上,珠翠環(huán)繞的鳳冠壓得她脖頸挺直,像株被硬掰著拔高的青竹。
“魏忠。”
這兩個字從她唇間滾出來時,帶著金鑾殿特有的回音,冷得像殿外飄落的雪籽。
我記得她剛學(xué)會說話時,總愛含糊不清地喊 “魏叔”,奶氣的嗓音能融化最冷的冰。
那時她縮在冷宮的破棉絮里,身上長滿凍瘡,小手卻死死攥著我給的半塊麥餅,生怕被人搶走。
“臣在。” 我躬身應(yīng)道,袍角掃過冰涼的地面,帶起一絲風(fēng)。
龍椅上的人似乎笑了,那笑聲里裹著冰碴:“你可知罪?”
我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
案幾上攤著的奏折墨跡未干,“閹宦干政”“結(jié)黨營私” 的字眼刺得人眼睛疼。
這些罪名我見得多了,當(dāng)年輔佐先帝清算外戚時,比這難聽十倍的彈劾能堆滿整座偏殿。
“臣不知?!?我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若論罪,怕是只有輔佐陛下登基這一條?!?/p>
“放肆!” 她猛地拍響龍椅扶手,鳳釵上的明珠撞出清脆的聲響,“朕看你是在宮墻里待久了,連君臣本分都忘了!”
殿內(nèi)頓時響起抽氣聲。
新晉的兵部尚書王顯之往前挪了半步,臉上堆著諂媚的笑:“陛下息怒!魏公公怕是老糊涂了,當(dāng)年若不是陛下仁慈,他早已是刀下之鬼!”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王顯之腰間的玉帶 —— 那是三個月前,他用三箱黃金從我舊部手里買走的職位象征。
可笑,真是可笑。
“王大人說得是?!?我緩緩直起身,目光越過群臣,落在龍椅上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
“當(dāng)年陛下在冷宮染了天花,是臣冒死尋來痘苗;三王爺帶兵逼宮,是臣親手?jǐn)亓怂念^顱;就連這龍椅上的軟墊,都是臣怕陛下坐得不舒服,連夜讓人換的云錦?!?/p>
她的臉頰瞬間漲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別的。“住口!”
她抓起案上的玉圭就朝我砸來,玉圭擦著我耳邊飛過,在金磚上撞出一道白痕,“你這閹人!竟敢當(dāng)眾攀扯龍顏!”
我望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突然想起她十歲那年,也是這樣攥著我的手指,在御花園里追蝴蝶。
那時她說:“魏叔,等我當(dāng)了皇帝,就讓你住最大的宮殿,比父皇的還要大?!?/p>
“傳朕旨意?!?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魏忠構(gòu)陷忠良,禍亂朝綱,即日起褫奪所有職銜,逐出皇城,永世不得踏入半步!”
群臣立刻跪倒一片,山呼萬歲的聲音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落下。
王顯之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我人頭落地的模樣。
“還有?!?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時,像在看一塊骯臟的抹布,“昭告天下,此獠卑賤,與朕…… 毫無瓜葛。”
最后一絲暖意從心底散去。
我撩起衣袍,對著那道明黃色的身影深深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這是我最后一次對她行君臣之禮,也是最后一次記起那個在冷宮哭鼻子的小女孩。
“臣…… 領(lǐng)旨謝恩?!?/p>
走出承天殿時,雪下得更大了。
鵝毛般的雪片撲在臉上,瞬間化成冰涼的水。
宮門口的侍衛(wèi)挺直腰桿,見了我連眼皮都不抬 —— 他們忘了,三個月前,還是我親手提拔他們來守這宮門。
我脫下那件象征九千歲身份的蟒袍,隨手丟在雪地里。
綢緞被雪花迅速覆蓋,像一具無聲的尸體。
回望那綿延的宮墻,飛檐上的瑞獸在風(fēng)雪中沉默矗立。我攏了攏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袍,喉間溢出極輕的嗤笑。
這宮門,真冷啊。比當(dāng)年在凈身房里,那把冰冷的刀,還要冷上幾分。
雪地里傳來腳步聲,王顯之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追了出來,手里捧著一個黑木托盤?!拔汗?他笑得像只偷到雞的狐貍,“陛下仁慈,念在你侍奉多年,賞了你些盤纏?!?/p>
托盤上放著二十枚銅錢,邊緣都磨得發(fā)亮。
我沒看那托盤,只是盯著王顯之的眼睛。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額頭上滲出冷汗,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替我謝過陛下。” 我轉(zhuǎn)身踏入漫天風(fēng)雪,靴底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身后傳來王顯之故作鎮(zhèn)定的呵斥:“一個閹人,也配陛下如此費心!拖出去!”
我沒有回頭?;食堑妮喞陲L(fēng)雪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被洇濕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