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張!是他!在他被徹底拖入鏡中世界之前,他用最后殘存的一絲神志,用他那雙抓撓地面到白骨外露的手,在這禁錮了新娘三百年的棺槨內壁上,刻下了這血淋淋的警告!這是他用生命留下的、關于這恐怖循環(huán)的唯一注解!
“替身已滿……鎖魂百年……” 我喃喃念著這幾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渣子滾過喉嚨。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淹沒了我。老李頭是對的。砸斷鎖鏈,分走陪葬品,驚醒怨靈。然后,怨靈需要新的“替身”來平息,就像三百年前用她自己的生命來平息一樣!王振業(yè)、老張、小李,成了新的犧牲品,他們的魂魄被禁錮在鏡中,成為新娘新的“鎖鏈”,將那滔天的怨氣重新“鎖”住,換取下一個百年的……虛假安寧?
這哪里是結束?這分明是另一場血腥輪回的開始!百年之后,當新的愚昧、貪婪或意外再次打破這脆弱的平衡,當新的“替身”再次被選中……同樣的悲劇,會在這片土地上,在另一群無知者的恐懼中,再次上演!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工地,離開那個已經淪為鬼蜮的村莊。幾天后,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帶著用手機拍攝的模糊的現場照片(那些詭異的鏡中景象在照片里只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或雪花點)和那份沾著泥土與冷汗的縣志記載復印件,回到了市里的民俗研究所。
研究所的會議室里,冷白的燈光打在長條桌面上。我將照片和復印件攤開,聲音嘶啞地講述著那個村莊、那座土丘、那具七鎖青銅棺、那場發(fā)生在陽光下的褻瀆,以及隨之而來的、鏡中蔓延的死亡梳頭……我講得語無倫次,講得渾身發(fā)冷,講到王振業(yè)消失在鏡中前的那句話,講到老張在棺槨內壁上用指甲刻下的血字。
長久的沉默。死一樣的寂靜。
坐在我對面的副所長,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老學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的手指有些神經質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他拿起一張照片——上面是那具敞開的青銅棺槨,內壁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抓痕——仔細端詳著,眉頭緊鎖。
“小沈啊,”他終于開口,聲音四平八穩(wěn),帶著一種學術探討特有的冷靜疏離,“你的精神狀況……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次田野調查,壓力太大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副所長,我說的都是真的!那抓痕,棺蓋內側的,還有后來老張新刻上去的‘替身已滿’!那七道鎖鏈!那些陪葬品!還有工人們看到的……”
“嗯,嗯,”副所長擺擺手,打斷了我激動的辯解,“你說的這些現象,從民俗學和歷史學的角度看,并非孤例。明代中晚期,尤其是一些偏遠宗族,確實存在一些極其殘忍的冥婚習俗和厭勝之術。七道鎖鏈捆棺,內壁布滿抓痕,這符合‘怨氣深重、需強力禁錮’的記載。至于工人們出現的集體幻覺、模仿行為、甚至自殘……這在極度疲勞、心理暗示和群體性恐慌(Mass Hysteria)疊加的環(huán)境下,是完全可能的心理現象。古墓中出土的有機物腐敗產生的特殊氣體,也可能對神經系統產生一定影響。”
他拿起那份縣志復印件,指著上面關于“七鎖錮魂”的模糊記載:“這些地方志的記載,往往夾雜了大量的民間傳說和迷信色彩,需要嚴謹的考據和甄別?!i魂’、‘替身’這些概念,更多是一種象征性的文化表達,是對殘酷殉葬制度的一種恐懼投射和解釋模型,不能直接等同于超自然現實。”
他放下復印件,目光銳利地看著我:“至于王振業(yè)的失蹤,老張和小李的離奇消失……這確實是重大事件。我已經聯系了當地警方,他們會立案調查。工地現場我們也需要派人去進行更專業(yè)的考古清理和保護,那具青銅棺槨具有很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小沈,你作為第一目擊者,需要配合警方做好詳細的筆錄。記住,我們是科研機構,一切結論要建立在實證和理性分析的基礎上,不能被情緒和……某些未經證實的臆測所左右?!?/p>
他話語里的潛臺詞像冰水一樣澆遍我的全身。實證?理性?那些鏡中的景象無法被相機捕捉,那些消失的人……他們的“消失”,在官方檔案里,最終只會被歸結為失蹤、意外,或者……某種集體歇斯底里下的離奇出走?那具承載著無盡怨毒和血腥輪回的青銅棺槨,在專家眼中,不過是一件亟待研究的“具有很高歷史價值”的文物?那棺槨內壁上老張用生命刻下的血字,只會被當作精神失常者的涂鴉,或者干脆在“清理保護”過程中被小心地抹去?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荒誕感和無力感像沼澤,將我一點點吞噬。研究所冰冷的白墻,副所長鏡片后冷靜審視的目光,桌上那些所謂的“實證”……它們構成了一堵比青銅棺槨更堅硬、更令人絕望的高墻。這堵墻,叫做“理性”,叫做“科學解釋”,它堂而皇之地拒絕承認那些無法被它框定的、來自深淵的黑暗真相。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研究所大樓。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汽車喇叭聲,人群的嘈雜聲,陽光刺眼。一切都那么“正?!保敲瓷鷻C勃勃。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掃過街邊一棟摩天大樓光潔如鏡的玻璃幕墻。
就在那巨大的、映照著藍天白云和城市車流的玻璃幕墻深處……
一抹刺眼的、極其不協調的紅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瞬間暈染開來!
那紅色迅速凝聚、清晰——一個穿著繁復華麗大紅嫁衣的身影!蓋著鮮紅的蓋頭,端坐在一片虛無的幽暗之中!
她的身姿,與鏡中辦公室里那個一模一樣!只是此刻,她并非靜止。一只枯瘦青紫的手,正拿著一把色澤深沉的玉梳,極其緩慢地、一下,又一下……梳理著從蓋頭下流淌出來的、濃密烏黑的長發(fā)。那長發(fā)在鏡中的城市倒影里無聲蔓延,如同不斷擴張的黑色陰影。
而在她的身旁,鏡中那虛幻的辦公室景象如同背景板般浮現。老張低垂著頭,露出指骨的手無力垂著;小李歪著頭,帶著凝固的詭異笑容;魁梧的身影卑微地跪伏在陰影里,戴著戒指的手正艱難地抬起……
梳頭的動作,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
那蓋著紅蓋頭的頭顱,極其細微地……朝著我所在的、鏡外的方向,偏轉了一個角度。
一股冰冷的、帶著腐朽甜腥氣息的寒意,無視了夏日的燥熱,無視了周遭的人聲鼎沸,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凍結了我的血液。
她……一直都在。
鎖魂的棺槨或許會被移走,被研究,被放進恒溫恒濕的博物館展柜。
但那份被強行打斷又用活人魂魄重新“鎖”住的怨毒,從未離開。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蟄伏在每一個光滑的鏡面深處,蟄伏在每一個反光的角落,如同潛伏在陰影里的冰冷毒蛇。
它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鎖鏈的松動。
等待下一批……被貪婪、愚昧或僅僅是命運捉弄的“替身”。
鏡中的新娘,梳頭的動作再次開始。一下,又一下。烏黑的長發(fā)在城市的倒影里,無聲地、緩慢地、永無止境地……蔓延開來。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陽光刺眼,卻感覺置身冰窟。鏡中的景象如同烙印,灼燒著我的視網膜。那無聲的梳頭,那蔓延的長發(fā),那跪伏的陰影……它們不再是工地角落的噩夢,它們已經滲透進了這鋼筋水泥的叢林,潛伏在文明的表象之下。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顯示著研究所副所長的名字。我沒有接。解釋?配合?那些冰冷的“理性分析”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我猛地轉身,幾乎是跑著沖進最近的一家小超市。我需要一面鏡子,一面能握在手里的、真實的鏡子!不是為了整理儀容,而是為了……確認。確認那幕墻上的景象不是幻覺,確認那詛咒的觸角是否真的無處不在。
在雜亂的貨架盡頭,我抓起一面廉價的、帶著塑料邊框的折疊小圓鏡。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將鏡子翻開!
光潔的鏡面,清晰地映出我因恐懼而扭曲蒼白的臉,映出身后的貨架和商品。
沒有紅衣新娘。
沒有幽暗空間。
沒有梳頭的景象。
只有我自己驚恐的眼睛,和超市里日常的雜亂背景。
懸著的心,稍稍落回一點。冷汗已經浸透了后背。是幻覺嗎?是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錯視?那摩天大樓幕墻上的景象……也許是光影的巧合?是玻璃幕墻特殊的反射角度造成的視覺欺騙?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小圓鏡塞進口袋,快步走出超市。陽光依舊刺眼,街道依舊喧囂。我抬頭再次望向那棟摩天大樓。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藍天白云,干凈明亮,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紅色身影,如同烈日下的露珠,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絲微弱的僥幸心理悄然滋生。也許……也許副所長是對的?過度的疲勞和巨大的心理沖擊,確實會讓人產生幻覺?老張和小李的失蹤,王振業(yè)的消失,或許真的只是巧合的刑事案件?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試圖用“理性”來說服自己。直到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路邊一個積著淺淺雨水的、小小的、不起眼的水洼。
水洼渾濁,倒映著被高樓切割成條狀的灰蒙蒙的天空,倒映著匆匆掠過的行人的鞋子和褲腳。
就在那渾濁的、破碎的倒影里……
一抹刺眼的紅,如同滴入水中的鮮血,瞬間擴散!
那紅色迅速凝聚——華麗的嫁衣,鮮紅的蓋頭!端坐在一片渾濁的、倒影扭曲的幽暗水底!
她的姿態(tài),與幕墻上、與之前所有鏡中景象一模一樣!一只枯瘦的手,正拿著一把模糊不清的玉梳,緩慢地、一下,又一下……梳理著從蓋頭下流淌出的、如同水草般在渾濁倒影里蜿蜒飄蕩的烏黑長發(fā)!
而在她身旁渾濁的水影里,三個模糊扭曲的輪廓若隱若現:一個低垂著頭,一個歪著脖子,一個跪伏著……正是老張、小李和王振業(yè)那三個被禁錮的“替身”!
這一次,我看得更加清晰。那梳頭的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恒久的耐心。每梳一下,那在水中倒影里蜿蜒的烏黑長發(fā),似乎就……變得更加濃密,蔓延的范圍就……更廣一分!仿佛這小小的水洼,根本無法容納那來自深淵的怨念,那長發(fā)正試圖突破水面的束縛,向著倒影之外的真實世界蔓延!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從我喉嚨里擠出!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跳開,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身后一個行人身上。
“神經病??!走路不看路!”行人不滿地罵了一句,撣了撣衣服走開了。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不是幻覺!不是巧合!那詛咒……那鏡中的新娘……她無處不在!任何能夠映出影像的表面——巨大的幕墻、渾濁的水洼、甚至……甚至我口袋里這面剛才還“安全”的小圓鏡——都可能成為她顯現的窗口!成為那無邊長發(fā)蔓延的通道!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N姨统瞿敲嬲郫B小圓鏡,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住。剛才在里面只看到了自己……現在呢?現在再看呢?
我死死盯著它,用盡全身力氣,再次猛地翻開!
鏡面光潔。
映出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映出身后的墻壁和匆匆走過的行人。
沒有紅色。
沒有新娘。
沒有長發(fā)。
只有……在我的瞳孔倒影深處,在那極細微的、屬于我自己的眼睛的反射光點里……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一絲……烏黑的、如同活物般游動的……發(fā)梢?
我猛地合上鏡子,像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鏡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塑料邊框裂開了一道縫。
我靠在墻上,冷汗涔涔而下,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報警?告訴警察我看到了水洼里的女鬼?研究所?副所長會建議我去看精神科。告訴任何人,都只會被當成瘋子。
我該怎么辦?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