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試圖提起關(guān)于保險和安全協(xié)議的問題，但被蔚藍一個眼神制止了。
她們跟著這對父子穿過擁擠的人群，人們蜷縮在慘白的燈光下，像是等待一場未知的審判?？諝饫锶强Х群湍托南ゴM的味道。
停車場里，他們的呼吸凝結(jié)成白霧。蘇辰的國產(chǎn)越野車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像一頭懂得如何與冬天相處的沉默野獸。他輕松地將兩個碩大的行李袋扔進后備箱，那種自如，來自于一個與電梯和門童絕緣的人生。他伸手去拿蔚藍那只昂貴的、仿佛能自動行走的RIMOWA行李箱。
“我自己來?！彼焓肿钄r。
“我沒懷疑你的能力，”他回答，卻還是不由分說地將箱子提了起來，“但今晚，你不需要事事都自己來?！?/p>
林舒雅坐進副駕駛，姿態(tài)優(yōu)雅，仿佛她生來就該坐在那里。蘇墨認真地系好安全帶，遞給蔚藍一條針織毯子。“阿姨，這個有太陽的味道，因為我爸爸上個星期才曬過?！?/p>
“真實故事，”蘇辰說著，發(fā)動了引擎。暖風“呼”地一下蘇醒，帶著一股干燥的熱氣。雪花像無數(shù)只白色的小飛蛾，前仆后繼地撞在引擎蓋上，發(fā)出細密的聲響。
車駛?cè)肓税咨娘L暴。世界變成了一條由車燈照亮的、不斷旋轉(zhuǎn)的隧道。偶爾有孤獨的綠色路牌，指向一些在風雪中聽起來像是神話里的地名。
車廂里很安靜，一種安全而厚重的靜。
“你經(jīng)常從機場撿陌生人回家嗎？”林舒雅打破了沉默。
“只撿那些有趣的，”蘇辰說，聲音里帶著笑意，“還有那些母親看起來見識過風雪，卻依然懂得對冬天微笑的?！?/p>
“恭維是免費的，但我喜歡?！绷质嫜艑ξ邓{說。
蔚藍的視線始終鎖定在前方，那條路看起來就像一個被激烈搖晃的雪花球內(nèi)部?！敖裢聿皇鞘裁蠢寺??！彼f，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警告別人。
“當然不是，”蘇辰輕聲應(yīng)和，“今晚，只是一個屋檐，和一碗熱湯?！?/p>
蘇墨的聲音從帽子里悶悶地傳來：“還有棋盤游戲，和那種烤起來會拉絲的棉花糖！”
“會拉絲的？”林舒雅被逗笑了。
“就是那種假裝自己是云朵的棉花糖！”蘇墨大聲宣布。
蘇辰在后視鏡里瞥了蔚藍一眼，沒有停留?！笆鞘裁醋屇銇淼蕉斓倪@個角落？”
“工作，”她說，“永遠都是工作?！?/p>
他點了點頭，接受了她話語里的句號?！坝行┕ぷ魇菫榱私ㄔ?，有些工作是為了不被凍僵?！?/p>
他們從主路拐進一條更像是猜想而非道路的小徑。兩旁的松樹被積雪壓彎了腰，沉甸甸地向中間靠攏，形成一個白色的拱廊。越野車像一頭馴良的猛獸，穩(wěn)穩(wěn)地在雪地里爬行。蔚藍的手機在愛馬仕包里絕望地振動著，像一座渴望與外界溝通的孤城。
她看著自己的母親，母親正望著窗外，臉上帶著一種如同第二層外衣般溫柔的表情。她看著那個開車的男人，他駕駛的方式，仿佛天氣只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朋友。她看著那個相信棉花糖可以是云朵的男孩。
她身體里某個微小、堅硬而疲憊的核心，終于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謝謝你?！彼龑χL的嗡鳴說道。這三個字從她口中說出，讓她自己都驚訝于它們的真誠。
“不客氣，”蘇辰說，“在我們這兒，我們選擇擁抱風暴。只有這樣，你才能迎來春天。”
車子繞過最后一個彎道，那棟房子就出現(xiàn)了。它靜靜地立在路邊，屋頂上覆蓋著厚厚的、松軟的雪，像一頂溫暖的帽子。門廊上纏繞著一圈暖黃色的燈串，像一條發(fā)光的圍巾。在這片狂暴的白色世界里，那幾扇窗戶透出的光，如同醇厚的蜂蜜，仿佛連黑夜本身都決定在此刻變得溫柔。
“到家啦！”蘇墨宣布，聲音里充滿了凱旋的喜悅。
蘇辰停下車，引擎在冷卻中發(fā)出“滴答”的聲響。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轉(zhuǎn)過頭來?！拔以僬f一遍，這里可不是酒店?！蹦钦Z氣，幾乎像是一種歉意。
林舒雅的微笑漾到了眼角?！昂芎?，”她回答，“酒店從不會記得你的名字。”
蔚藍推開車門，一股凜冽而清新的寒氣瞬間涌入。她踏入雪中，昂貴的皮靴踩在厚實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有那么一剎那，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風雪吞沒了。
緊接著，房子的前門打開了。更多的光，更多的熱氣，從門里傾瀉而出，一個溫暖的身影站在門口，向他們招手。
“快進來！”蘇辰的聲音穿透風雪，“不然那鍋湯就要罷工了！”
蔚藍站在門檻上，一邊是她所能掌控的一切，另一邊，是她完全未知的領(lǐng)域。她猶豫了。
雪，依然在下，無情，卻又美得驚心動魄。
她終于邁開腳步，穿過門廊，走進了那片溫暖的光暈里。
門在身后關(guān)上，也將風雪徹底隔絕。一股混合著肉桂、干松木和淡淡食物香氣的暖流撲面而來。腳下的木地板隨著她的腳步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呻吟，那種熱度，是來自壁爐里燃燒的木柴，是辛苦掙來的，而非中央空調(diào)管道里輸送的。
門廳很小，小到足以讓人們不自覺地靠得更近。幾雙靴子并排放在一塊橡膠墊上，掛鉤上擠滿了五顏六色的圍巾，像一群友好的蛇。
“聞起來，像一個記得你名字的節(jié)日?！绷质嫜沤庀聡?，由衷地贊嘆。
蘇辰輕笑：“那得歸功于蘇墨的烤紅薯，和我那不怎么樣的燒火技術(shù)?！?/p>
蔚藍走進去，她的身體，做了一件她在公開場合絕不允許自己做的事——它放松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隨即，刻在骨子里的職業(yè)本能瞬間回歸。她開始不動聲色地掃視。
客廳很整潔，但絕不精致。書架上塞滿了書，多到讓隔板微微下陷。一張顯然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真實午睡的沙發(fā)上，疊著一條蘇格蘭格紋的毯子。窗下的木箱里，整齊地碼放著幾盒棋盤游戲。這里沒有服務(wù)鈴，沒有印刷精美的宣傳冊。咖啡桌上，一個玻璃罐里插滿了鉛筆，像一束平凡的花。
“很溫馨。”她說。那語氣，就像一個身價百億的CEO在聽完一個平庸的商業(yè)計劃后，評價“很有趣”一樣。
“我們盡力了?！碧K辰脫下靴子?！凹依锏囊?guī)矩：把風雪留在門外?；@子里有干凈的棉拖鞋?！?/p>
“我不用。”蔚藍說。
“當然，”他回答，那不是爭辯，只是給這個話題畫上一個句號。
蘇墨正拉扯著一串用膠帶粘在樓梯扶手上的紙雪花?！斑@是我和王老師班上的同學(xué)一起做的！”他驕傲地宣布，“那個看起來像吵輸了架的，是我剪的?！?/p>
“它看起來很勇敢?！绷质嫜耪f。男孩的臉龐瞬間亮了起來，仿佛被她的贊美鍍上了一層光。
蘇辰帶她們?nèi)タ捶块g，他的介紹既有管家的清晰，又有朋友的隨意?！皹巧蟽砷g臥室，”他說，“中間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抱歉，沒有大理石，也沒有智能馬桶。毛巾在架子上，如果用完我們的烘干機，你還能把它們疊成天鵝的話，我愿意拜你為師。”
蔚藍腦海里閃過她常住的頂級酒店里那些精巧的手巾折紙藝術(shù)，嘴角差點，只是差點，就揚了起來。
他指了指爐子上一個老式的水壺：“熱水一直都有。如果無線網(wǎng)斷了，別怪它，東北的信號就這脾氣。要是停電了，我們有發(fā)電機，保證基本需求沒問題。”
“謝謝你的坦誠，”蔚藍說，“大部分地方都喜歡把缺點包裝成特色?！?/p>
蘇辰聳了聳肩?！霸谖覀冞@兒，我們管鐵鍬叫鐵鍬?！?/p>
他去廚房端湯的間隙，整棟房子安頓下來，發(fā)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吱嘎聲。雪花在窗外嘶嘶作響，像無數(shù)火柴頭被劃亮。林舒雅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感受著這里的氣息?！斑@里有一種不為自己辯解的氣質(zhì)?！彼f。
“這里也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蔽邓{提醒她。
母親笑了，那笑聲像風中搖曳后終于穩(wěn)定的燭火。“我們打贏過比排隊更艱難的仗。”
蔚藍打開她的皮質(zhì)行李箱，將那份合同文件夾鄭重地放在梳妝臺上，像是在宣告主權(quán)。她取出一件真絲襯衫作為睡衣，凝視著床上那床手工拼布的被子，然后伸出手，撫平了它。這雙手，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撫平過任何不是她花錢買來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