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本次航班將無法在上海降落。”
機長的聲音透過廣播傳來，平穩(wěn)得像一潭死水，但這十幾個字，卻如同一顆無聲的深水炸彈，在三萬英尺高空的機艙內(nèi)轟然引爆。
“?！钡囊宦暎踩珟е甘緹趔E然亮起，像一只驚惶的眼睛。嬰兒的啼哭聲劃破了壓抑的寂靜。商務(wù)艙后方，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咒罵。
蔚藍沒有動，連眼睫毛都沒顫動一下。
她將手中的萬寶龍鋼筆輕輕擱在意大利牛皮文件夾上，目光穿透自己在舷窗上的倒影，望向窗外那片如濃墨般翻滾的冬日夜空。雪，不再是詩意的飄絮，而是狂亂的、帶著白色怒火的條紋，狠狠地抽打著機窗，發(fā)出嘶嘶的悲鳴。
她的母親林舒雅朝她傾過身，柔軟的羊絨披肩散發(fā)著淡淡的蘭花香?！昂粑?，藍藍?！?/p>
“我在呼吸，媽媽，”蔚藍的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我只是在計算，這次的損失會有多大。”
又是一聲“?！表?。飛機以一個令人心悸的角度開始盤旋下降。機長沉穩(wěn)的聲音再次響起：“由于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風(fēng)雪，上海虹橋及浦東兩大機場已全面關(guān)閉，所有航班將備降至吉林長春龍嘉機場?！?/p>
“精彩?！蔽邓{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啪”地一聲合上文件夾，動作干脆利落。在那一頁紙上，靜靜躺著一份足以買下這整架飛機的商業(yè)合同，而現(xiàn)在，它正隨著這該死的暴風(fēng)雪，變成一堆廢紙。
林舒雅交握雙手，這個習(xí)慣來自于她早已遠去的、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澳阈r候在北方長大，你知道怎么在雪天里活下去。”
“我不需要活下去，”蔚藍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鋒利，“我需要在明早八點整，出現(xiàn)在上海外灘的簽約儀式上?！睅е墓P，和她的簽名。
機輪重重地砸在跑道上，那股巨大的沖擊力仿佛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震得移位。機艙里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掌聲，混雜著釋然與緊張。蔚藍沒有鼓掌，她只是冷冷地看著窗外，那是一個被白色徹底吞噬的世界。
廊橋像一只年邁的鋼鐵巨獸，發(fā)出“吱嘎”的呻吟，緩緩靠攏。機艙燈光大亮，將每一張面孔都照得慘白而疲憊。她的兩名助理，小周和小李，從后排座位起身，手機屏幕的光芒已經(jīng)映亮了她們焦急的臉。
“酒店?！蔽邓{只說了兩個字。
“在查了，蔚總，”小周是那個更干練的，“已經(jīng)問了三家五星級酒店，全滿了。”
“打三十家，”蔚藍命令道，“另外，立刻聯(lián)系本地的租車公司，找一輛愿意連夜開去北京的越野車，價錢不是問題?！?/p>
當(dāng)她們踏入航站樓的那一刻，風(fēng)暴的怒吼隔著巨大的玻璃幕墻撲面而來，聲音先于寒冷，穿透耳膜。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毫無誠意的道歉，拉桿箱的輪子在光潔的地面上滑過，匯成一片焦慮的交響樂。窗外，世界已然混沌，天與地都被狂舞的暴雪攪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噪音。
小周的臉色在手機屏幕的映照下變得煞白?！拔悼偂綀A兩百公里內(nèi)，所有掛星的酒店，全部售罄?！?/p>
“不可能?！蔽邓{的字典里沒有這兩個字。
“看來是真的，”林舒雅優(yōu)雅地拂去海軍藍大衣肩上的一片雪花，語氣卻帶著一絲無奈，“新聞上說，長春正在舉辦國際冰雪節(jié)，加上這場暴風(fēng)雪，整個城市都……堵死了?！?/p>
“出雙倍價錢?！蔽邓{的聲音冷硬如冰。
小周將手機貼在耳邊，幾乎要哭出來：“我們已經(jīng)報到三倍了，對方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一個溫和的男聲在她們身后響起，帶著一絲東北特有的暖意：“幾位也是被這大雪給撂這兒了吧？”
蔚藍轉(zhuǎn)身，正準備用最簡潔的語言回絕任何與解決方案無關(guān)的搭訕。眼前的男人，卻讓她準備好的話語卡在了喉嚨里。他有一張被冬日陽光和寒風(fēng)親吻過的臉，輪廓分明，眼神像初雪一樣干凈。他的頭發(fā)在干燥的暖氣中有些不羈地翹著，身上是樸素的帆布夾克，腳下的工裝靴沾滿了真實的雪泥。他懷里抱著一個大紙箱，上面用粗記號筆寫著——“紅糖姜茶”。
“我們沒事。”蔚藍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哦，那是我冒昧了?！蹦腥诵α诵?，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意思。他把紙箱放在地上，從里面拿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紙杯，遞給旁邊一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把绢^，喝點這個，暖和暖和?！?/p>
林舒雅在蔚藍開口阻止前，微笑著迎了上去?！靶』镒?，你是本地人吧？”
“算是吧，”男人回答，“我叫蘇辰。在長白山那邊有個小木屋，算是做木工的。這是給村里老人熬的姜茶，他們總說，這玩意兒能驅(qū)走一切寒氣。”
“有時候確實是這樣。”林舒雅的笑容溫婉如水。
“但它永遠簽不了一份合同。”蔚藍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蘇辰卻聽見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懷中那只價值不菲的文件夾上，眼神里沒有探究，只有了然?！皝磉@邊出差？”
“永遠在出差?！蔽邓{的回答像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墻。
他點了點頭，既不驚訝，也不畏懼，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我剛看了天氣預(yù)報，明天一天航班都夠嗆，高速也封了。要是幾位實在沒地方去，我那兒倒是有地方。有暖炕，有燒木柴的壁爐，風(fēng)小的時候，信號還行。當(dāng)然，”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自嘲，“我那可不是酒店，就是個能遮風(fēng)擋雪的地兒?！?/p>
蔚藍沒有笑?！拔覀冞€沒到那個地步?！?/p>
林舒雅的眼神卻在說：不，我們快到了。“你那兒有幾個房間？”
“主屋有兩間，閣樓上還能再睡一個。”蘇辰坦然道，“很簡陋，但保證干凈暖和。我們有很多厚被子，還有一個小家伙，他覺得每個陌生人都是他未來的朋友。”
話音剛落，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從他身后鉆了出來，像一顆小炮彈。男孩的臉蛋凍得通紅，帽子歪在一邊，一雙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鞍职郑跄棠陶f等出租車的隊伍都排到南極啦！”
“那是夸張，”蘇辰揉了揉男孩的頭，向蔚藍她們介紹，“這是我兒子，蘇墨。他才是我們家的老板?！?/p>
蘇墨伸出一只戴著厚厚棉手套的小手，認真地看著蔚藍：“阿姨，你需要一個躲暴風(fēng)雪的藏身之處嗎？”
蔚藍的心，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那只懸在空中的小手套，像一個溫暖的、不容拒絕的承諾。她伸出手，握了握。昂貴的皮手套觸碰到樸實的棉手套，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違和感。
“我們可以付錢?！彼f，仿佛金錢是她唯一熟悉的語言和盾牌。
“我們不是在做生意，”蘇辰溫和地說，“我們只是想提供一個屋檐?！?/p>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蔽邓{堅持道。
他凝視著她，那目光深邃而平和?！坝袝r候，代價，僅僅是說一聲‘好’?！?/p>
就在這時，小周拿著手機，像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沖了過來：“蔚總，找到一間房！在五十公里外的一個鎮(zhèn)上，是個小旅館，只有兩張床！”
“五十公里……”林舒雅喃喃自語，望向窗外那片被風(fēng)雪抹去的混沌世界，“在這種天氣里……”
“我開過更糟的路?！蔽邓{說。
“但你沒載著我開過?！绷质妯⒀诺穆曇糨p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辰的目光掃過機場里越來越多、越來越絕望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濕羊毛和速食面混合的焦躁氣味?！澳銈兛梢再€一把那五十公里的路，”他說，“或者，可以先借用一下我們的客廳和一鍋熱湯?！?/p>
蔚藍痛恨自己身體里涌出的那股突如其來的疲憊感。痛恨她大腦里那些關(guān)于風(fēng)險、回報、責(zé)任的精密計算，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亂碼。最痛恨的，是她的母親，似乎永遠都是對的。
林舒雅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溫暖。“藍藍，我們不是每一次都要靠橫沖直撞來贏得勝利。有時候，勝利的方式，是選擇做回一個溫暖的人?！?/p>
蔚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她冰冷的唇邊消散。她看著蘇辰，看著蘇墨那頂歪歪的帽子，看著那個寫著“紅糖姜茶”的紙箱，看著那扇忘記了世界另一端還有繁華都市的窗戶。
“只住一晚，”她說，像是在做最后的讓步，“天亮我們就走?！?/p>
“在這種天里，天亮只是個遙遠的傳說?！碧K辰說，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那走吧，我的車在停車場。我們?nèi)ト⌒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