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司搬進林晚秋那間狹窄庫房的過程,像一陣悄無聲息的風,幾乎沒有在“老方家常菜”的日常里掀起多少漣漪。沒有宣告,沒有客套,只是在某個收工后的傍晚,他肩上多了一個半舊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袋,沉默地跟在林晚秋身后,走進了那扇總是關(guān)著的門。門板合上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隔絕了外界的目光。
庫房太小,多了一個人高馬大的礦工,立刻顯得局促不堪。方惠蘭進去送過一次干凈的床單被套,只覺得空氣都稠密了幾分。那張單人床顯然無法容納兩人,地上鋪了層厚厚的舊棉褥,上面卷著一套同樣陳舊的被褥,那是趙司的“床”。一張原本放雜物的破舊小方桌被清理出來,擺在唯一的窗戶下,上面放著林晚秋的搪瓷杯,旁邊多了一個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鋁制飯盒,那是趙司的。桌角,還放著一盞擦拭得锃亮的舊礦燈,像一件不合時宜的裝飾品。最顯眼的,是門后墻上那本紅色掛歷,依舊端正地釘在那里,只是旁邊那片貼過照片的空白,只留下一點膠帶撕去后模糊的淺印,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
生活以一種奇特的、外人難以介入的節(jié)奏流淌著。趙司依舊沉默,甚至比以往更沉默。他上工的時間變得不固定,有時是白班,天不亮就出門,帶著一身更濃郁的、剛從地底帶上來的寒意;有時是夜班,傍晚回來匆匆扒幾口飯,又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每次離開前,無論是白天還是深夜,他總會把一個卷起來的、用橡皮筋扎好的舊報紙包,放在那張小方桌最顯眼的位置。方惠蘭撞見過幾次,那報紙包里露出的,是幾張皺巴巴但數(shù)額不小的鈔票。
“他給的?”方惠蘭有一次忍不住問正在擦拭灶臺的林晚秋。
林晚秋的手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她拿起那個紙包,沒有打開看,徑直走到柜臺后面,拉開一個帶鎖的小抽屜,放了進去。動作熟練而自然,仿佛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千百遍。抽屜落鎖時那一聲輕微的“咔噠”,像是對這段關(guān)系最簡潔的注腳——一種建立在物質(zhì)供養(yǎng)上的、無聲的契約。
方惠蘭注意到,林晚秋的身體狀況,像洛云市反復(fù)無常的天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依舊手腳麻利,炒菜時鍋鏟翻飛,帶著一股韌勁;壞的時候,臉色會突然褪去所有血色,嘴唇泛著不健康的青紫,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不得不扶著灶臺或墻壁,急促地喘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每當這時,她會匆匆回到那間小屋,關(guān)上門。
方惠蘭放心不下,端了碗熱湯跟進去過兩次。屋里的光線總是很暗,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林晚秋蜷縮在床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深棕色、巴掌大小的玻璃藥瓶。瓶身沒有標簽,只在瓶蓋內(nèi)側(cè)貼著一小塊手寫的紙片,字跡潦草,勉強能認出是“一日三次,每次兩粒”。瓶里的藥片是灰白色的,形狀不規(guī)則,看著就不像是正規(guī)藥廠出來的東西。
“又難受了?吃的什么藥?”方惠蘭把湯遞過去,憂心忡忡地問。
林晚秋接過碗,手指冰涼,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老毛病了,不礙事。就是……身子虛,趙司托人從老家?guī)У耐练阶?,補氣血的?!彼f著,迅速把那個藥瓶塞進枕頭底下,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土方子?”方惠蘭皺緊眉頭,“這藥連個名字都沒有,能亂吃嗎?還是去醫(yī)院瞧瞧吧,我陪你去?!?/p>
“不用不用,”林晚秋連忙搖頭,聲音帶著懇求,“惠蘭姐,真的不用麻煩。吃這個……挺管用的,吃完歇會兒就好了。”她小口喝著熱湯,熱氣氤氳中,她的眼神有些飄忽,像蒙著一層薄霧,讓人看不真切。
方惠蘭看著她蒼白的側(cè)臉和深陷的眼窩,心里堵得慌。那藥瓶里的東西,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植物根莖和某種化學制劑的怪異氣味,絕不是尋常補藥的味道。趙司所謂的“托人帶的”,更像是某種諱莫如深的遮掩。
日子就在這種表面的平靜與暗涌的異常中滑過。方惠蘭作為旁觀者,清晰地感受到林晚秋與趙司之間那種奇特的“默契”。他們很少交談,眼神的交匯也有限,但趙司每次離開前放下的錢,林晚秋總會默默收好;林晚秋身體不適時,趙司即使剛下夜班疲憊不堪,也會無聲地坐在小凳上,笨拙地擰開那個藥瓶,倒出藥片,再遞上一杯溫水。林晚秋接過,默默服下,兩人之間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語的、近乎程序化的相互依存。這種關(guān)系,沒有尋常夫妻的溫情脈脈,更像是一種在冰冷現(xiàn)實中相互取暖、又彼此防備的共生。
那本紅色掛歷,依舊掛在門后。林晚秋似乎很在意它,每天都會用一塊干凈的軟布,仔細擦拭上面的浮塵,尤其是掛歷下方標注日期的地方,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么易碎的珍寶。
變故發(fā)生在初夏一個悶熱的午后。那天餐館沒什么生意,方惠蘭燉了一鍋老母雞湯,想著林晚秋最近氣色又差了些,便盛了一大碗,準備給她送去補補身子。庫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靜悄悄的。
“晚秋?給你送點湯?!狈交萏m推門進去。
林晚秋正背對著門,站在那張小方桌前,手里拿著筆,似乎正在掛歷上寫著什么。聽到聲音,她猛地一顫,像是受驚的兔子,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骨碌碌滾到桌沿,被她手忙腳亂地一把按住。
“惠……惠蘭姐!”她轉(zhuǎn)過身,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眼神里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慌,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身后的掛歷。
方惠蘭被她劇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手里的湯碗差點沒端穩(wěn):“怎么了?嚇著你了?”她走上前,想把湯碗放到桌上。
“沒……沒事!”林晚秋的聲音有些尖利,她非但沒有讓開,反而更緊地貼住了桌子邊緣,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我在算點東西……”她試圖解釋,聲音卻干澀發(fā)緊。
方惠蘭心里疑竇頓生。她不動聲色地把湯碗放在桌角,目光卻越過林晚秋緊繃的肩膀,落在了那本紅色掛歷上。剛才林晚秋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微風,恰好掀起了掛歷的一角。
就在那驚鴻一瞥間,方惠蘭清楚地看到,在掛歷上“六月”那一頁,一個日期被用藍色的圓珠筆,小心翼翼地圈了起來——15號。
在圈圈的旁邊,還有兩個同樣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娟秀卻略顯急促的小字:彩虹橋。
那三個字像帶著電,瞬間擊中了方惠蘭。她想起了林晚秋對著照片無聲落淚的悲傷,想起了趙司沉默笨拙的關(guān)懷,想起了那瓶來歷不明的苦澀藥丸……“彩虹橋”?這絕不是林晚秋老家會有的地名,它更像一個代號,一個只存在于他們兩人之間、承載著不為人知秘密的暗語。
“晚秋,”方惠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指著掛歷,“這‘彩虹橋’……是什么地方?老家的新景點?”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往前挪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林晚秋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身體像被凍住了一樣僵硬。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撲過去,用整個身體擋住了掛歷上那三個字,手指慌亂地想要抹去那藍色的字跡,卻又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
“不……不是!”她急促地否認,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不敢看方惠蘭的眼睛,“是……是老家那邊的一個廟會!對,廟會!每年六月十五,在……在彩虹河邊搭臺唱戲,老熱鬧了……我,我就是記一下日子,怕忘了……”
她的解釋前言不搭后語,邏輯混亂不堪。提到“廟會”時,她的眼神空洞,沒有絲毫回憶的暖意,只有極力掩飾的恐懼和不安。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和額角滲出的冷汗,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事實——她在撒謊。
方惠蘭的心沉了下去。她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把雞湯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熱喝吧?!彼粗滞砬锶玑屩刎摪闼闪丝跉?,卻又在低頭喝湯時,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那碗熱氣騰騰的湯,似乎也暖不了她此刻心底的冰冷和恐懼。
方惠蘭退出小屋,輕輕帶上門。門板隔絕了視線,卻隔絕不了那沉重的疑慮。她靠在門外冰涼的墻壁上,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林晚秋那慌亂無措的辯解——“廟會”?
她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洛云市的夏日,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那本紅色掛歷上,被藍色筆圈出的“15號”和旁邊那三個刺眼的“彩虹橋”,像三根冰冷的針,深深扎進了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這絕不是一場熱鬧的廟會預(yù)告,更像是一個指向未知深淵的、沉默而危險的坐標。林晚秋和趙司之間那外人難以介入的默契,此刻在她眼中,蒙上了一層濃重而冰冷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