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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生繭,烏清月記 橙橙宸 127906 字 2025-07-26 12:2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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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當……哐當……

            車輪碾壓鐵軌的撞擊聲,沉悶、單調、永無止境。每一次沉重的撞擊都透過冰冷堅硬的座椅底座,如同鈍器敲打,結結實實地砸進尾椎骨深處,震得全身的骨頭縫都在嗡鳴、酸麻。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劣質煙草燃燒后焦糊的嗆人煙霧、汗液在密閉空間里發(fā)酵的酸餿、腳臭、食物殘渣在高溫下緩慢腐敗的甜膩腥氣,還有一股若有若無、如同鐵銹般的尿臊味??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恳淮魏粑枷袷峭萄手鴿L燙粗糙的沙礫,刮擦著早已被撕裂、又被寒風反復鞭笞過的脆弱喉管。

            烏清月蜷縮在硬座車廂連接處冰冷骯臟的地板上。這里沒有座位,只有一片被無數雙沾滿泥污的鞋底反復踐踏、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油污地面。身體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緊緊貼著冰涼刺骨的車廂鐵皮壁。每一次車廂劇烈的晃動,都讓她的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堅硬的金屬上,發(fā)出沉悶的“咚”響。她早已感覺不到撞擊的疼痛,只有一種深埋骨髓的麻木鈍感。

            她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下巴深深抵在并攏的膝蓋骨上。額角那道在福利院廚房油污坑底撕裂的傷口,被胡亂抹上的灰褐色藥膏早已干結,像一塊丑陋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泥殼,緊緊扒在皮膚上。每一次車廂的顛簸,那硬痂的邊緣都摩擦著下方的嫩肉,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如同蟲蟻啃噬般的麻癢刺痛。左腿那只巨大的潰爛傷口,被厚厚一層同樣干結發(fā)硬的灰褐色藥膏覆蓋著,如同套上了一只沉重冰冷的石膏靴。藥膏下的灼痛并未消失,反而在車廂持續(xù)的震動和身體被迫的摩擦下,變成了一種沉悶的、如同地火在厚重巖層下奔突的持續(xù)低吼,沿著腿骨一路燒灼到小腹深處。

            饑餓。那巨大的、冰寒的空洞感并未因離開福利院而消失,反而在車輪單調的轟鳴和胃袋持續(xù)不斷的、帶著灼燒感的痙攣抽搐中被無限放大。它像一個貪婪的、永不知足的深淵,在腹腔深處無聲地旋轉、塌陷,吞噬著殘存的所有熱量和力氣。喉嚨深處那塊被撕裂的傷口,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像是在咽下滾燙的玻璃碴,帶著濃重的鐵銹腥氣和無法言喻的干涸灼痛。

            她微微側過頭,臉頰貼著冰冷油膩的車廂壁,視線茫然地投向車廂內部那片更加擁擠、更加渾濁的“人間”。

            昏黃的頂燈在污濁的空氣中投射下?lián)u晃不定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張張在煙霧和汗氣中模糊不清的臉孔。男人們大多敞著油膩的衣領,露出被汗?jié)n浸透的背心,嘴里叼著劣質香煙,煙霧繚繞中眼神渾濁或麻木。女人們頭發(fā)油膩地貼在額角,懷里抱著昏睡或哭鬧的孩子,臉上刻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某種近乎認命的漠然。汗味、腳臭味、劣質煙草味、孩子尿布濕透的臊氣、還有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油膩食物的悶香……所有氣味混合、發(fā)酵,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沉甸甸的濁流,壓迫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就在她斜對面,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藍色工裝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剝開一張粗糙發(fā)黃的油紙。油紙里,是一塊巴掌大小、顏色深褐、表面布滿粗糲顆粒的雜面餅子。男人粗糙黝黑的手指掰下一小塊,沒有立刻放進嘴里,而是從懷里摸索出一個同樣油膩的小玻璃瓶。瓶口沾著凝固的白色油脂。他用指甲蓋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點白色的膏狀物,極其吝嗇地、均勻地涂抹在那塊小小的餅子表面。

            豬油!

            那凝固的、膏白色的油脂!在昏黃搖晃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極其微弱、卻足以灼傷人眼的油潤光澤!

            一股極其霸道、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屬于熟透動物脂肪的咸腥膻香氣味,如同無形的鉤子,猛地穿透了渾濁的空氣,精準無比地刺入了烏清月的鼻腔深處!

            胃袋深處那只沉寂的冰寒巨獸瞬間被點燃!爆發(fā)出無聲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咆哮!胃壁瘋狂地扭曲、痙攣!巨大的空洞感被這突如其來的、具象化的油脂香氣瞬間填滿!又瞬間被更加洶涌的、焚盡一切的灼燒饑餓感徹底吞噬!喉嚨深處那塊撕裂的傷口猛地一縮!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銹腥氣的酸水毫無預兆地涌上喉頭!

            “唔……”一聲壓抑不住的、飽含生理性痛苦的悶哼擠出緊咬的牙關!她猛地低下頭,把臉更深地埋進膝蓋之間,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了一下!深藍色的舊棉衣袖口被她死死攥緊,指關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男人似乎毫無察覺,或者毫不在意。他極其專注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將那塊涂抹了薄薄一層豬油的餅子湊到嘴邊。粗糙干裂的嘴唇張開,露出被劣質煙草熏黃的牙齒。他先是伸出舌頭,極其緩慢、極其珍惜地舔舐了一下餅子邊緣那點油潤的光澤。動作細微,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和滿足。

            然后,他才張開嘴,小心地咬下一小口。腮幫子緩慢地、有力地咀嚼著。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發(fā)出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吞咽聲。那聲音在烏清月被饑餓煎熬得無比敏銳的聽覺里,如同驚雷炸響!

            胃袋再次瘋狂地絞緊!灼燒感如同巖漿倒灌!口腔里瞬間分泌出大量酸澀的唾液,混合著喉頭涌上的血腥氣,讓她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內側那塊早已被咬爛的軟肉!尖銳的刺痛勉強壓下了翻涌的酸水和更深的嗚咽。

            男人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極其充分。仿佛要將那點微末的油脂香氣和粗糲的糧食顆粒在口腔里研磨到極致。車廂的晃動讓他的身體微微搖晃,但他護著餅子的手很穩(wěn)。偶爾有餅子的碎屑掉落在同樣油膩的褲腿上,他會極其自然地用手指拈起,重新放回嘴里。

            時間在車輪的轟鳴和男人緩慢咀嚼的節(jié)奏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反復切割著烏清月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她蜷縮在冰冷的角落,像一只被遺棄在滾燙烙鐵旁的螞蟻,被那近在咫尺的油脂香氣反復炙烤、煎熬。身體深處那巨大的冰寒空洞,被這持續(xù)不斷的感官刺激攪動得如同沸騰的冰海,翻涌著絕望的漩渦。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吃完了最后一點餅子。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沾著油星和餅渣的手指,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包裹餅子的油紙折疊整齊,塞回了懷里。做完這一切,他滿足地咂了咂嘴,身體向后靠在同樣油膩的椅背上,閉上眼睛,似乎準備小憩。

            那點微弱的油光消失了。但空氣中殘留的、更加濃郁的油脂膻香氣味,卻如同跗骨之蛆,更加頑固地纏繞在鼻端,鉆進肺腑,持續(xù)不斷地撩撥著、撕扯著那根名為饑餓的、早已繃緊到極限的弦。

            烏清月僵硬地維持著蜷縮的姿勢,臉頰依舊深埋在膝蓋之間。只有那死死攥著袖口、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和那因極度壓抑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身體內部正在經歷的、無聲的驚濤駭浪。

            車廂連接處的冷風如同無數把冰刀,從門縫和地板縫隙里瘋狂地鉆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和細小的垃圾碎屑,打著旋兒撲打在蜷縮的身體上。深藍色的舊棉衣根本無法抵御這無孔不入的寒意,布料粗糙冰冷,像一層濕透后又凍硬的裹尸布緊貼著皮膚。每一次呼吸,噴出的微弱白氣瞬間就被寒風撕碎、卷走。

            身體內部那巨大的冰寒空洞,在油脂香氣帶來的短暫灼燒風暴平息后,重新占據了絕對的上風。胃袋的痙攣變成了一種更深沉、更持久的、如同被冰錐反復鑿擊的鈍痛。那點被強行勾起的、對油脂的瘋狂渴望,如同投入冰海的火星,瞬間熄滅,只留下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絕望的冰冷虛無。

            她甚至感覺不到腳的存在。左腳那只裹著厚厚藥膏硬殼的潰爛傷口,在持續(xù)的寒冷和震動下,灼痛感似乎被凍結、鈍化,變成了一種遙遠深海中沉悶的鼓噪。只有每一次車廂劇烈顛簸,身體被迫挪動時,那藥膏硬殼摩擦著潰爛邊緣皮膚帶來的、如同砂紙打磨嫩肉的細微撕裂感,才提醒著她那地獄熔爐的存在。

            意識在寒冷、饑餓和巨大疲憊的三重碾壓下,開始變得飄忽、粘稠。車輪單調的哐當聲如同催眠的魔咒,拉扯著沉重的眼皮不斷下墜。視野里昏黃搖晃的光暈漸漸模糊、旋轉,變成一片混沌的、帶著污漬的暗黃色漩渦。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片冰冷黑暗的混沌泥沼時——

            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如同冰珠落入死水,猛地刺穿了粘滯的感官屏障!

            咯吱……咯吱……

            是咀嚼聲!

            不是之前男人那種緩慢、珍惜的咀嚼。這聲音更輕快、更密集、帶著一種近乎歡快的節(jié)奏感!聲音的來源很近!似乎就在她蜷縮的身體側后方!

            烏清月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無形的針猛地刺了一下!她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械般,一點點轉動僵直的脖頸。

            視線艱難地穿過自己蜷縮的臂彎縫隙,投向聲音的來源——

            一個穿著嶄新紅色燈芯絨外套、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背對著她,坐在不遠處一個鼓鼓囊囊的碎花布包袱上。小女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小臉圓潤,帶著長途旅行的紅暈。她小小的身體微微搖晃著,隨著車廂的節(jié)奏。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正高高舉著,手里緊緊攥著一塊黃澄澄的、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誘人油光的……蛋糕?!

            不!不是蛋糕!是那種供銷社里賣的、最廉價的雞蛋糕!顏色是人工色素調出的亮黃,表面刷著一層薄薄的、凝固的糖漿,在燈光下反射著廉價的光澤。

            小女孩正低著頭,小嘴飛快地蠕動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咀嚼聲。她吃得極其投入,小腦袋一點一點,兩個羊角辮也跟著晃動。每咬下一口,那松軟(相對雜面餅子而言)的蛋糕就在她嘴里迅速塌陷,發(fā)出令人心頭發(fā)癢的細微聲響。細碎的、金黃色的蛋糕屑不斷從她嘴角掉落在簇新的紅衣服前襟上,她也毫不在意。

            甜!空氣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極其霸道、極其濃郁的、屬于劣質香精和蔗糖混合的甜膩香氣!那香氣帶著一種蠻橫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車廂里所有的汗臭、煙味和油脂膻氣!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烏清月的喉嚨!

            胃袋深處那只冰寒巨獸再次被驚醒!爆發(fā)出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無法抑制的嘶吼!胃壁瘋狂地絞緊、抽搐!巨大的空洞感被這突如其來的、更加直接的甜香刺激得劇烈膨脹!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整個胸腔都撕裂開來!喉嚨深處那塊撕裂的傷口被這巨大的生理反應猛地牽扯!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酸水再次洶涌上沖!

            “唔!”她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弓起!喉嚨深處爆發(fā)出被強行壓制的、沉悶痛苦的嗚咽!眼眶瞬間被洶涌的酸澀液體脹滿!視線里小女孩那晃動的紅色背影和手中金黃的蛋糕瞬間變得模糊、扭曲!

            小女孩似乎被身后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擾,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圓潤的小肩膀微微縮了縮。她遲疑地、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慢吞吞地轉過頭來。

            一張被劣質蛋糕屑糊得如同小花貓般的圓臉轉了過來。紅撲撲的臉頰上沾著幾點金黃的碎屑,油亮的小嘴微微嘟著,帶著點被打斷美食的不滿。那雙圓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孩童特有的、未經世事的天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縱,好奇地、直勾勾地望向了蜷縮在冰冷角落里的烏清月。

            目光相接!

            那雙清澈、帶著點嬰兒肥的臉蛋上流露出的、純粹的不解和一絲被冒犯的警惕,像一道無形的、卻鋒利無比的冰錐!瞬間刺穿了烏清月眼中因饑餓和痛苦而翻涌的淚水!直直地扎進了她靈魂最深處那片早已被反復踐踏、冰封的荒原!

            不是憐憫。不是好奇。更不是理解。

            那是一種……干凈的、純粹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理所當然的……注視。

            如同陽光下的孩子,無意間瞥見了陰溝里最骯臟的老鼠。

            烏清月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窟!身體所有的顫抖、嗚咽、因饑餓而引發(fā)的劇烈生理反應,在這一剎那徹底凍結!凝固!

            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將臉更深、更深地埋進冰冷油膩的膝蓋和臂彎形成的、唯一能提供一絲遮蔽的狹小空間里!仿佛要將自己徹底從這個充滿甜膩香氣和刺眼目光的世界里抹去!

            只有那只緊緊攥著深藍色袖口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泛著死寂的青白色,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粗糙的布料里,留下幾道深深的、無聲的刻痕。


            更新時間:2025-07-26 12: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