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巨大、沉重、帶著冰冷鐵栓撞擊聲最終沉寂下去的門扉。如同封死了墳?zāi)谷肟诘淖詈笠粔K碑石。轟然的合攏并非終結(jié),更像是死寂的開端。那聲悶雷般的回響在狹窄污穢的門廳通道里持續(xù)滾蕩、擠壓,最終沉淀成一種無聲的、粘稠得如同凝固黑油般的窒息感。
烏清月的身體被那枯爪般的鐵鉗死死箍著左腕,一個踉蹌之后,被那股冰冷暴力的提拽力強行拉扯著釘在原地。腳底下是踩實的、混合著泥土、冰渣和長年累月濕氣浸染而生的滑膩黑污的地面。深藍色沉重粗糙的褲管下擺迅速被鞋邊粘起的半融污冰浸透,沉重的濕冷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向上鉆刺著小腿的皮膚。
外婆那只冰冷、粗礪如樹皮的手終于松開了。
腕骨上殘留的觸感并非麻木,而是更深層次的、被凍傷后的灼痛與碾壓鈍痛混雜的印記。五道深紫色的指印如同烙印般嵌在沾滿油污的瘦削腕子上,周圍浮起一圈死寂的青白色。
她如同被抽掉骨骼的破麻袋,失去了那股蠻力的支撐,身體猛地向前傾倒!右腳鞋底在滑膩的地面上徒勞地向后蹬了一下,終究無法維持平衡,膝蓋一軟,整個人無聲地向前砸去!
“噗!”
沉悶的響聲。額頭沒有撞向冰冷堅硬的地面或墻壁,而是重重砸在了一個更冰冷、更巨大、也更沉默的“懷抱”里。眼前一片模糊晃動。
是一排冰冷滑膩的深黑色木柜!粗糲的表面結(jié)著濕冷的冰渣和霉斑,散發(fā)著濃烈的、如同浸透了臟水的朽木和凝固油脂混合的陳腐氣息。身體在巨大慣性下,前胸和臉孔完全撞進了這排冰冷沉默的木柜里!左臂下意識地向前支撐,手肘狠狠撞在柜子側(cè)面一道堅硬突起的、如同肋骨般的木棱上!骨頭與硬木碰撞,劇痛瞬間沿著小臂神經(jīng)竄上麻痹了半邊身體!額角剛剛停止?jié)B血的撕裂舊傷又被粗糙結(jié)冰的柜面狠狠擠壓摩擦!血痂破裂,冰涼的麻痛混合著再次破裂的灼熱感!
她根本站不穩(wěn)。左腳!那只裹著厚重灰褐色藥膏“泥殼”的潰爛腳掌,每一次與地面的微小接觸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灼痛在極致的寒冷包裹下反而顯得更加清晰、更加瘋狂!劇烈的痛楚讓她整個左腿都在無法自控地、間歇性地痙攣抖動!每一次痙攣都讓身體在冰冷滑膩的柜面上重重地撞擊滑動!
背脊撞向木柜深處。冰冷堅硬,棱角硌著脆弱的脊椎骨。身體的重量壓在潰爛的左腳上,巨大的撕裂灼痛如同燒紅的鋸條反復切割神經(jīng),她只能拼命地扭曲身體的重心,試圖依靠冰冷的柜子分擔一絲劇痛的重壓,卻讓肩胛骨更深地嵌進柜門與側(cè)板的堅硬夾角里。每一次試圖微微改變姿勢的挪動,都引發(fā)骨頭與硬木邊緣新的、冰冷的銳痛。
喉嚨深處滾動著被強行碾碎的嗚咽。每一次短促艱難的呼吸都混著濃重的鐵銹腥氣和胃底被反復灼燒后的灼痛酸意,伴隨著喉嚨撕裂處被冰冷空氣刮過的細微抽搐。
她就這樣扭曲著,半靠著,半癱在冰冷沉默的木柜深處。沉重的深藍色棉衣像個濕透的寒鐵枷鎖套在身上。油污、血漬、嘔吐穢物的干結(jié)痕跡混著不斷凝結(jié)的冰霜,在胸襟和前襟板結(jié)成一塊僵硬的殼。身體內(nèi)外像被兩股無形的、方向相反的巨力瘋狂撕扯——冰窟深寒從毛孔里無休止地滲透,每一寸暴露的皮膚都被凍得死白;而臟腑深處,被巨大虛空和反芻酸水反復鞭撻的灼燒感,以及潰爛左腳深處那日夜不停息的滾燙熔巖之痛,卻又在熊熊燃燒!
時間在這絕對冰冷的角落粘稠地流逝。門廳盡頭那扇緊閉的木板門外,風雪撲打的聲音漸漸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身體在極度痛苦下不可抑制的細微抖動聲、牙齒無法控制的、帶著冰冷顫音的磕碰聲、還有喉嚨深處破碎的、沉重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響。每一次細微的抽搐和喉嚨深處擠壓出的殘音,都像是生命在低溫中發(fā)出的最后求救信號,又被更濃重的死寂吞沒。
不知僵持了多久。冰封的感官里,只剩下一股極其濃郁、帶著陳舊泥土氣和強烈刺激性的氣味頑固地鉆進鼻孔。像深埋在凍土層下的某種根莖腐爛后發(fā)出的氣息。這股氣味霸道地穿透了衣服上凍結(jié)的油脂惡臭和她自己身上的血腥銹氣,濃得令人作嘔。它似乎來源于她身側(cè)緊挨著的那個冰冷木柜。這氣息越來越濃,像無數(shù)只冰冷骯臟的手指,反復刮搔著鼻腔深處脆弱的粘膜。
“咕——”
胃袋深處那巨大的空洞像是被這濃烈的怪異氣味刺激!那股熟悉的、帶著巨大空墜感的、冰寒粘稠的惡心猛然翻涌上來!伴隨著無法忍受的灼燒反酸!她下意識地弓起背脊想把那翻涌壓下去,這動作立刻牽動了后背與冰冷柜棱嵌合的骨骼!劇痛如同被擰緊的鋼索!胃袋的翻攪和肋下被冰錐貫穿的疼痛瞬間絞殺在一起!
“呃……呃嘔!”一聲短促的、如同被勒斷脖頸的窒息干嘔強行沖出被撕裂的喉嚨!身體因劇烈的反胃痙攣向前猛一弓曲!額角再次重重撞在木柜冰冷結(jié)霜的棱線上!
疼!撕裂的劇痛讓她猛地向后仰頭!后腦勺硬邦邦地磕在背后的木棱上!咚咚!沉悶的撞擊!巨大的反沖力讓她的視野瞬間被血紅撕裂的雪花覆蓋!
意識在疼痛與惡心交織的迷霧中短暫沉浮。一股更加強烈的酸苦腥氣夾雜著無法抑制的鐵銹味在口腔深處泛濫!伴隨著這無聲的惡心痙攣,一股冰涼粘稠的唾液混合著深褐色的腥苦液滴,不受控制地順著她因劇痛而緊咬的牙關(guān)縫隙里流了出來!
啪嗒。
一滴冰涼的深褐色腥水,混著濃稠的口水,沉重地墜落下去。沒有落入黑暗的地面,而是極其精準地……滴落進了……那半片不知何時被她在極度痛苦和寒冷折磨下、無意識地從懷里掏出來、此刻正虛虛攥在右手、幾乎被凍得失去知覺的手心里的……那半個風干堅硬的饅頭碎塊上!
碎塊早已被攥得溫熱了些許,不再冰冷刺骨。但現(xiàn)在,那滴腥咸冰涼的唾液混著反酸的深褐色胃液,沉重地砸在饅頭粗糙、干裂的表皮坑洼里!深褐色的液體迅速滲入干涸的、如同沙礫般質(zhì)地的硬饅頭內(nèi)部,洇開一小片更加深暗的污跡。
粘稠!惡心!令人絕望!
烏清月渙散的瞳孔死死地、如同被釘住般,聚焦在自己虛攥的右手上!聚焦在那半個饅頭碎塊上那片迅速擴大的、深褐色的濕潤污跡上!
一股比胃液更強烈的、冰寒刺骨的絕望洪流瞬間沖垮了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屏障!
那是食物!那是她的半塊硬饃!那是她在油污坑底里拼了命也想要舔舐的……唯一救贖的火種!
啪嗒!
又一滴粘稠冰涼的唾血混合物砸了下去!再次浸透那可憐的一小片!
“嗚……”一聲幾乎無法辨識的悲鳴從撕裂的喉骨深處擠壓出來,破碎得如同被寒風撕碎的紙片。
身體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了。攥著那點污穢食物的手失去了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無力地松垮下來。那半塊沾染了粘稠穢物的硬饃碎塊,無聲地、毫無掙扎地滑脫了她凍得麻木的手指。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沾滿了口水、褐色酸水和胃氣腥味的硬饃殘塊,帶著它所有的污穢與絕望,沉重地跌落進前方黑暗冰冷、布滿灰塵和污跡的坑洼地面深處。在模糊的視野里,它迅速隱沒在濃重的黑暗里,消失不見。
最后一點點……亮光……熄滅了。
徹底的黑暗降臨。不只是視野。是從心臟最深處蔓延開來的、如同墨汁倒灌的冰冷死寂。身體內(nèi)外兩重地獄的火焰仿佛都凝固成了永恒不變的極寒冰川。巨大的饑餓空洞不再有任何聲響,變成了一片無法測量的、絕對的虛無。
她蜷縮在冰冷木柜的角落里,身體因為極致的寒冷和絕望而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到不可思議程度的靜止。唯有臉頰上不斷滾落的熱淚——滾燙的淚水沖開臉頰上凝結(jié)的油污和冰殼,留下道道清晰的淚痕——無聲地證明著這具殘骸般的軀殼里,尚有最后一點未被凍僵的液體在奔流。
死寂。
不是沒有聲音。是所有的聲音都被凍僵在喉嚨和骨縫里,敲打不出回響。淚水流過結(jié)霜的眼瞼,掛在睫毛尖上,迅速凝結(jié)成細小冰晶的重量,拉扯著眼皮向下沉墜。視線被厚重的冰油污垢覆蓋,又被淚痕模糊,在凝固的黑暗里只剩下混亂不堪的光暈。
就在這萬念俱灰、被徹底冰封的凝固深淵里——
啪嚓。
一聲極輕微、極清脆的碎裂聲,突兀地在冰冷粘稠的死寂中炸開!
聲音極其微弱,仿佛一枚細小的冰晶在絕對零度下碎成了齏粉。但它穿透了身體內(nèi)外所有的凍土層,精準地刺入了聽覺深處殘存的感知神經(jīng)!
是……哪里?
她的頭極其沉重、極其遲滯地動了一下。包裹著凝固油脂的頭顱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渙散空洞的瞳孔艱難地轉(zhuǎn)動方向,循著那微弱如幻覺的聲響來源搜尋——
右耳下方!鎖骨窩的邊緣!那死死抵著冰冷柜面、被厚重粗糙深藍棉衣布料緊裹著的左胸口下方!
是……那里!
就在剛才她崩潰下砸、身體撞進冰冷木柜、絕望中無意識伸手摸索想要抓住那半塊硬饃的瞬間!那只在極度痛苦下痙攣收緊、胡亂摳抓的左手!在胸前棉衣被劇烈動作扯開的破口內(nèi)襯深處!在緊緊貼著滾燙、卻早已被寒意浸透的皮膚的衣物皺褶里!似乎是摳到了什么!
一個!極其微小!隱藏在破棉絮和布丁之間的!堅硬的東西!
什么東西?!
一種冰冷、堅硬、帶著粗糙邊緣的觸感,在那絕望崩潰的手指摳抓間擦過!但瞬間被巨大的情緒海嘯吞沒!
而這聲微弱的碎裂之音……就是從那個被遺忘的角落傳來!
被驚動!或者說,被剛才崩潰砸落時胸口猛烈撞擊柜面的那股力量……震碎了嗎?!
心臟在那片永恒的冰封極寒里,極其突兀、極其緩慢地搏動了一下!巨大的悸動如同沉重的冰錘,敲在凍透的血肉壁壘之內(nèi)!
這微弱的搏動牽引著最后殘存的力氣。她的左手,那只沾滿污垢油塊、冰冷僵硬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械臂般,從身側(cè)艱難地抬了起來。動作帶著骨骼咯吱作響的聲音,每一次肌肉的牽引都牽扯著被凍住的血管和撕裂的神經(jīng)末梢。
指尖摸索著深藍棉衣胸前那早已被油污和冰殼板結(jié)的破洞處。布料凍得如同冰封的獸皮,僵硬冰冷。指甲在油膩滑膩的冰面上刮過,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終于,冰涼的指尖艱難地探入了那層板結(jié)破開的褶皺縫隙深處!
深入……再深入!
冰冷!油膩!被體溫焐得微微發(fā)粘的棉絮纖維的觸感……還有……
指尖猛地碰到了!
一個極其微小的!
堅硬!冰冷!鋒利的碎屑!
尖銳的角刺破了被凍得麻木的指尖皮膚!那點極其細微的刺痛感,竟像點燃了黑暗的火種!瞬間驅(qū)散了絕望的麻木!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驚悸混著本能驅(qū)使的灼熱,瞬間席卷了這具凍僵的軀殼!
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用盡這具瀕死軀殼里最后的能量和殘存的柔韌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恐懼和狂喜!在厚重油膩的棉絮包裹之下,在那個極其微小的褶皺空間里!
捏住了!
指尖用力!極其細微!卻又無比堅決!
咔!
一聲極其細微、幾不可聞的清脆聲響!像是冰晶被捏碎!
那片微小、尖銳的碎屑被她從緊密貼合的冰冷棉絮深處,硬生生摳了出來!
手指極其遲緩地從胸口的破洞處抽出。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響。沾滿污垢油膩的指尖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或許只是感覺?)緩慢地張開……
一片極其微小的、破碎的、薄片狀的東西!
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邊緣有棱角,也有銳利的碎裂鋸齒!薄如蟬翼!指甲蓋大?。?/p>
不像是金屬,也不像木頭。更不像玻璃。它像一片凝固的……眼淚?或者……
是糖?!
那片被外婆粗糙手掌遞過來、在無盡黑暗里被珍惜地捂在胸口深處、最后在油污坑底反復掙扎也未曾丟失的……油紙包裹的蜜餞?!
它的碎片?!那琥珀色、晶瑩剔透的結(jié)晶……在無數(shù)次劇烈撞擊、絕望抓撓和身體壓迫之下……
最終……碎裂了?!
一小片晶殼……在此刻……被她從絕望的深淵里親手摳了出來?!
冰冷的指尖感受著這片微小碎屑的觸感。它不再溫暖。反而帶著刺骨的寒意。薄脆的邊緣如同凍結(jié)的眼淚。
就在這極度震驚、恍若隔世的瞬間——
嗚————————?。?!
一聲沉悶、悠長、仿佛來自遙遠冰層之下悲切嗚咽的汽笛聲!穿透了福利院厚重污濁的墻壁和門板!帶著一種撕裂一切死寂的、冰冷的穿透力!
驟然在粘稠的死寂中!如同蠻橫的號角!轟然吹響?。?!
聲音極其巨大!如同就在那排冰冷木柜的背后墻外!如同貼著冰封的大地滾過來!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在凍土深處發(fā)出了第一聲悠長、冰冷、直刺靈魂的咆哮!
嗚——————?。?!
聲音在持續(xù)!拖著沉重的、震蕩的尾音!如同冰錘反復砸在凍土上!震得身下冰冷滑膩的地面都在微微顫抖!震得頭頂腐朽的椽梁簌簌落下細碎的灰塵和蛛網(wǎng)!震得胸腔里那顆沉寂的心臟也隨之猛烈地、如同要爆裂般狂跳起來?。。?/p>
烏清月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凝聚著極致嚴寒的閃電貫穿!猛地劇烈一顫!蜷縮在冰冷角落里的身體如同被巨力抽打的蝦米!不受控制地瘋狂彈起!弓起!
眼睛!那雙被絕望冰封的眼睛!在這一刻驟然圓睜!瞳孔緊縮!視野被汽笛巨大的轟鳴徹底震碎!沒有焦點!只有一片混亂跳動的血紅色光斑與無盡的黑暗交織!
“嗚————?。?!”
汽笛聲如同永無止境!冰冷的聲浪壓迫著耳膜!如同億萬根冰針刺穿了頭骨!她痛苦地猛地抱住了頭!雙手死死捂住了耳朵!但那聲音仿佛是從骨髓深處炸響!無可抵御!無可逃避!
身體劇烈地顫抖!蜷縮!如同被投入滾油中的活蝦!每一次劇烈到扭曲的抖動,都讓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混著淚水和汗液瞬間涌出!沾染上冰冷的柜面和凍土!
巨大的恐懼!巨大的沖擊!仿佛要將她從這片凝固的死域中硬生生剝離出來!又仿佛要將她徹底撕成碎片!
就在這片瘋狂的、由冰冷鋼鐵巨獸發(fā)出的嘶鳴風暴中——
那片被她死死攥在手心里的、冰冷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糖片碎屑!
邊緣最鋒利的棱角!
在她因極度恐懼而失控緊握的掌心收縮之下!
毫無防備地!
狠狠地!
刺進了她冰冷麻木、布滿污垢油膩的掌心中央那一道被命運反復揉搓、刻下了無數(shù)混亂紋路的掌心皺褶之中?。?!
噗嗤。
輕微到如同細針刺破薄紗的聲響。
一股極其銳利的、熟悉的冰涼刺痛感,如同微型的電流,瞬間從那細小的刺入點,沿著復雜交錯的神經(jīng)末梢,極其迅疾、極其精確地!
直刺她早已因劇痛而脆弱不堪的心臟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