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
不是王媽粗重粘膩的拖沓,也不是陳婆帶著試探的滯澀。這腳步聲踏在冰冷堅硬、或許凍結著油污和濕氣的泥地上,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如同刀鋒刮過硬土的節(jié)奏感——沉穩(wěn)、遲緩、均勻。每一步落下的震動都帶著凍土被碾壓的沉悶咯吱聲,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了廚房濃稠粘滯、裹挾著惡臭與絕望的空氣,精準地砸落在耳膜深處那根早已繃斷的神經(jīng)殘骸上。
烏清月僵死在冰冷油膩的鐵器廢墟中,頭顱深埋在惡臭污穢里,所有啃咬吞咽的動作都徹底凍結。唯一活著的部分,是那只摳著凍梨堅硬外殼的右手——五根手指依舊如同燒紅的鐵爪,死死勾著那冰冷堅硬、棱角刺入指尖皮肉的凍梨尖角。凍梨冰寒的氣息混雜著口腔被啃咬撕裂的血腥鐵銹氣、濃烈的油脂膻腥和被嘔出的酸腐,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纏繞在喉頭。
凍結的身體里,只有那顆心臟在瀕死的胸腔中狂暴地沖撞著!每一次搏動都像是被囚禁的猛獸在用頭顱撞擊鐵籠!力道沉重、絕望、帶著要撕裂一切的瘋狂!巨大的悸動沿著冰冷僵硬的脊椎骨瘋狂向上猛竄!撞擊著被油脂糊死的喉骨!那股被強行堵塞的窒息感瞬間被心臟巨大的沖撞加??!仿佛下一秒,喉嚨就要被這股無法宣泄的力量硬生生從內(nèi)部爆破!
黑暗依舊濃稠如凝固的血塊。被油脂和污垢封死的眼皮外,什么也看不見。唯有那清晰的腳步聲,帶著如同命運審判者的冷酷從容,緩慢而穩(wěn)定地在逼仄惡臭的空間里逼近。
更近了!咯吱……!
仿佛就在她匍匐蜷縮的、深陷污穢的軀殼之側!
一種無聲的巨大威壓如同極地的寒潮,瞬間席卷了這方小小污穢的領域!空氣似乎也因為這沉重腳步的迫近而凝固了幾分!
嗡——!
身體深處的某些東西在這恐怖的壓迫感下不受控制地尖叫!她埋在污穢里的頭顱猛地向上頂起!如同被無形繩索強行拽著,試圖撕開那層粘稠的油污!這掙扎的動作極其微弱、極其笨拙、帶著被油脂浸泡后的沉重遲滯!額角撕裂的傷口被凝固油脂硬殼猛地撕扯!劇痛如同冰冷的閃電,瞬間劈入混沌的意識!
眼前依舊一片模糊的黑暗油幕!
只感覺一道高聳的、模糊的、帶著絕對冰冷氣場的巨大暗影,如同瞬間拔地而起的冰峰,完全遮蔽了門口那點微弱的光源輪廓!一股極其濃烈的、混雜著生冷土腥氣、冰雪寒氣、還有陳舊牲口圈和灶火草木灰燼的、極其復雜又異常熟悉的氣味——如同一只冰冷的鐵手!猛地攫住了被油污堵塞的鼻腔!
是……外婆?!
不可能!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鐵錐貫穿腦髓!身體內(nèi)部的驚悸瞬間被巨大的、無法名狀的恐懼徹底點燃!
咯吱……
腳步聲在她身側一步之外的位置穩(wěn)穩(wěn)落下、停止。
一片死寂!
粘稠的、足以碾碎靈魂的死寂!
廚房里凝固的油脂膻腥味、被翻攪起來的嘔吐酸腐氣、還有這闖入者身上凜冽的冰雪寒氣……所有氣息都在這巨大的暗影矗立前瞬間凍結!
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掐斷!
只有心臟帶著要震碎胸腔的轟鳴,在冰冷的油脂覆蓋下瘋狂地、無聲地擂動著!
幾息無聲的窒息。
然后——
沒有暴怒的咆哮!沒有粗鄙的咒罵!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呼吸起伏!
只有一只冰冷、粗糙如同枯樹皮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機械般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毫無預兆地、精準地落下!重重地抓住了烏清月那只死死摳著凍梨尖角不放的右手手腕!!
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裹上冰!
冰冷!那是一種沒有任何體溫、沒有任何生命活氣的、深植于骨髓深處的冰寒!如同凍結了千萬年的頑石!
粗糙!那掌心的紋路粗礪無比,厚厚的老繭像刀刻的硬痂,裂開的口子冰冷堅硬,毫不留情地硌在她瘦小手腕冰涼油滑的皮膚上!一股極其清晰的、極其細微的、卻又極具碾壓感的巨大力量瞬間從那枯枝般的五指上傳來!那力量冰冷、平穩(wěn)、如同鐵鉗絞緊,帶著一種不容絲毫質(zhì)疑和反抗的絕對意志!
被抓住的手腕猛地劇顫!如同被突然投入冰窟的最深處!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順著被攥緊的腕骨,直沖頭頂!手臂被凍結般僵硬!
凍梨!那摳入指尖的冰冷硬物!在那只枯爪般大手的鉗制之下,依舊頑固地嵌入指關節(jié)皮肉!
那只大手!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憐惜!指根用力!如同剝開一枚粘連在皮肉上的、不潔的腐爛硬痂——動作帶著一種冰冷的、純粹的物理力量!向外!猛地一剝??!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帶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撕裂聲!是粘稠的油脂混合物和凍梨冰硬表皮與指尖皮肉瞬間分離的粘滯聲響!
粘膩冰冷的硬物脫離了指腹深處被摳出的、滲出血絲的凹陷!劇痛瞬間炸開!但那冰涼的梨肉氣息也仿佛被強行剝離帶走!
凍梨沒有掉落!在那只枯爪般的手攥著她手腕的一剝之下!帶著巨大的力量和慣性!那堅硬冰冷的凍梨如同被投石機甩出的石彈!帶著一道細微的破空銳響!
噗——啪嗒!
極其沉悶的撞擊落地聲!堅硬物體狠狠砸進了墻角深處那片粘稠厚重的黑油污垢堆里!
烏清月的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瀕死魚兒被掐住鰓蓋的沉悶悲鳴!那死死摳著的手掌,在巨大冰冷的抓握鉗制之下,劇烈而無力地空抓了幾下!指尖徒勞地摳過冰冷油膩的空氣!
一股龐大到足以粉碎骨骼的冰冷力量沿著那只枯爪似的手臂傳導而來!沒有任何言語的解釋!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那只裹挾著冰雪寒氣的大手,僅僅只是用指節(jié)和掌心那冰冷粗糙的觸感作為最直接的命令!
起來!
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提拽!動作快而狠!烏清月單薄瘦小的身體如同沒有生命的稻草捆,被這股絕對暴力強行從浸透油脂的鐵器污穢堆中扯起、拖離!
身體被粗暴地拖動!雙腳無法發(fā)力,冰冷僵硬的棉鞋鞋底在油膩冰冷的地面上打著滑!劇痛!右腳腳掌在冰冷的油污地面拖行摩擦!左腳被撕扯牽動的巨大傷口如同再次被點燃的火山,瘋狂的灼痛熔巖順著腿骨瘋狂向上奔涌!
身體在無法自控的拖行中劇烈搖擺、踉蹌!左肩和胸膛擦過冰冷堅硬、布滿油污和尖銳棱角的傾倒鍋具支架邊緣!堅硬的鍋把子重重地頂在側肋那處被陶片撞傷的巨大鈍痛區(qū)域!
“唔……”撕裂喉嚨般的悶痛嗚咽再也無法壓抑!破敗的嘔音混著血腥氣從喉頭深處翻滾出來!
那只冰冷枯瘦的大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停頓!如同拽動一個沒有知覺的麻袋,持續(xù)地、不容分說地朝著廚房門口那點微弱光源的方向拽去!
刺目的雪光瞬間吞噬了黑暗!
烏清月被這強光刺得猛地閉上淚水奔流的眼睛!冰冷刺骨的空氣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冰刃,瞬間割開了被油脂糊住的口鼻!肺部猝然吸入冰冷的、混雜著雪粒的空氣,帶起撕裂般的劇痛和強烈嗆咳!
踉蹌的腳步在冰冷滑溜的雪地庭院中失去了支撐點!那只冰冷枯瘦的大手猛地一提!
幾乎是雙腳懸空的瞬間!整個單薄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轉向!腳步在雪地上滑出歪斜的拖痕!
烏清月被迫仰起了頭!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冰冷的雪粒被朔風吹成密集的白線,劈頭蓋臉地抽打在糊滿油膩血污的臉上,如同無數(shù)冰針扎進皮膚!視線被淚水、油脂和雪花模糊,但一個輪廓卻在雪幕中如同古老的石碑般凝固——
一張被厚厚的舊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小半部分溝壑縱橫、黧黑如同被風霜打磨過的凍土地的面容。那雙渾濁如同沉入冰水凍潭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波瀾,像看待一捆需要搬運的柴草那樣投下來。視線在她糊滿黑油血污的脖頸和骯臟不堪的深藍棉衣前襟上掠過,又在腫脹流膿、被灰褐色藥膏厚厚覆蓋、此時在寒冷空氣中愈發(fā)顯得猙獰的左腿上停留了一瞬。最后定格在她的臉上——那被油脂糊住、幾乎看不清五官、額角還撕開一道新鮮滲血裂口的位置。
沒有任何詢問。沒有絲毫溫情。只有刻入骨髓的冰冷審視。
隨即,外婆的目光極其短暫地瞟了一眼雪粒覆蓋的泥濘庭院深處,那扇如同巨獸般蹲伏著的、此刻緊閉的深色庫房門口。
動作毫無征兆。
外婆另一只藏在厚厚棉衣袖籠里的手伸了出來。枯槁的手掌攤開,掌心向上,如同某種祭臺上虔誠地攤開的供品。
不是溫暖的掌心。是粗糙、布滿龜裂和冰冷泥垢的硬皮。
那上面,托著一只凍透了的梨。深褐色,表皮凝著一層細密的冰晶霜花,像個被嚴寒凍縮了無數(shù)倍的、失去生氣的石球。梨梗處枯萎發(fā)黑,像一個小小的黑色墓碑釘在凝固的尸體上。
不是遞給她。掌心只是那樣平攤著。仿佛只是出示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或者一塊順手撿起的沉重冰坨。
那只剛才還粗暴抓握著她手腕、將她從污穢深處拽出的枯爪大手,在她眼前懸停著,冰冷的指尖帶著油污和她自己的血痕。手心平攤著那只深褐色的小凍梨,在慘白的雪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核。
沒有聲音。只有風雪刮過凍土院墻尖銳的嗚咽。外婆的呼吸極其沉緩,噴出微弱的白氣,瞬間被風雪卷碎。渾濁的目光隔著飛舞的雪粒,平靜如同兩口凍結的死井,落在她臉上。
她僵立著。身體像一段被徹底榨干水分的枯樹樁,沉重冰冷,毫無生氣。粘稠的油脂不斷冷卻,刺骨的寒氣更深刻地鉆入骨髓。被提拽后的臂骨和撕裂的喉嚨都在鈍痛。左腳那個巨大的膿瘡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在嚴寒中燃燒著另一種極致的灼痛。
凍梨冰冷的氣息在風雪中細若游絲??谇簧钐幠瞧釢⑻鸬幕馗试缫焉⒈M,只剩下濃重的鐵銹腥氣和無法祛除的油脂惡臭。胃里那巨大的冰寒空洞仍在無聲吞噬著殘存的一切熱意。
那只手就那么攤著。如同一個冰冷的祭壇。
風雪撕扯著她的頭發(fā)、衣襟。額角裂口處滲出的溫熱血液迅速在寒冷中凝結成冰殼。她甚至無法低頭,整個脖子都像被凍僵的鐵軸固定。只有視線,渙散空洞,毫無焦點地落在風雪中那片攤開的掌心、以及掌心上方那只靜止的、深褐色的小凍梨上。
就在這凝固般的對峙中——
毫無征兆的,外婆那只托著凍梨的枯槁大手,平穩(wěn)地向前送了微不可查的幅度——極其微小,如同冰層挪動一毫厘的距離。那深褐色凍梨冰冷的表皮尖端,極其短暫地,輕輕地碰觸到了烏清月垂在身體一側、同樣冰冷沾滿油污的棉衣袖口邊緣。
微涼、堅硬如同冰粒的觸感,穿透了油膩厚重的布料,瞬間抵在她的手腕內(nèi)側皮膚上!
皮膚接觸的瞬間!
一股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冰冷滑膩感!
像是……那油紙!被蜜餞油脂浸透的油紙!那天夜晚黑暗中遞過來的……包裹著琥珀色結晶的……溫潤光滑的觸感!
然而這滑膩感轉瞬即逝!冰冷、堅硬的梨皮和皮膚瞬間接觸的粗糙與寒意迅速覆蓋而上!
但這轉瞬即逝的滑膩感,如同冰河深處一道微弱的暖流暗涌,瞬間撕裂了被巨大恐懼凍結的冰層!瞳孔驟然因震驚而放大!她猛地抬起頭!糊滿油污的臉孔在風雪中扭曲!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釘在外婆渾濁平靜的臉上!試圖穿透那層冰封的迷霧,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端倪!
外婆渾濁的眼睛依舊毫無波瀾。如同凍土深處最堅硬的頑石。那只手只是保持著手掌攤開托梨的姿勢,剛才那微小的遞送似乎從未發(fā)生。那點滑膩感仿佛是冰冷的幻象,只存留于皮膚神經(jīng)末梢那一剎那的錯覺。
油紙!那塊蜜餞的油紙!她一直死死攥著、藏在懷里最深處那個油紙團!那個在黑夜里唯一溫暖過的觸感!
她的右手!那只沾滿污垢油膩、剛剛被凍梨棱角刺傷的手指——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極其笨拙地在冰冷的棉衣前襟上摸索、抓探!試圖伸進衣襟內(nèi)側的深處!
身體被巨大的威壓釘在原地!她僵硬地佝僂著背!顫抖的手指在冰冷的、凝結著污垢血塊的前襟布料上慌亂地抓捏!指腹粘膩冰冷!根本找不到藏匿的開口!
就在指尖終于艱難地塞進早已被油脂糊住的、緊貼著滾燙胸脯皮肉的衣襟內(nèi)側破口深處——觸摸到那個堅硬的、被體溫微微焐熱的小小油紙團邊緣的瞬間!
外婆那只托著凍梨的枯槁大手!毫無征兆地、極其自然地一翻!動作輕微流暢!如同甩落一點灰塵!
那只深褐色的凍梨,帶著凍結的霜花和冷酷的意味,如同被遺棄的冰冷石子,脫手而出!
噗。
一聲極其輕微、被風雪聲瞬間吞沒的沉悶撞擊聲。
凍梨沉重地砸落在她腳前方一片被踩踏得最為混亂的、半凍泥濘混雜著黑油污穢的雪地上。深褐色的硬物嵌入冰泥,濺起幾點細小的黑點。沾滿了更加污穢的泥點。
深藍色的粗糙棉褲褲腿邊緣,幾滴先前拖行中被凍結的、渾濁的油脂混合物被震落,滾在凍梨旁被踩扁的雪堆上,迅速凝成了黑色的小冰坨。
外婆的目光從那滾落在地沾滿泥污的凍梨上平淡掃過,如同掃過一片落葉。隨即,那渾濁的眼睛轉向庭院側方低矮的門洞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
沒有任何言語。但那意思再清楚不過——
走。
烏清月僵立在原地。被凍梨砸在腳邊泥雪中那聲低悶的撞擊,如同在耳邊引燃了一枚炸彈。那只剛剛觸摸到衣襟深處一點油紙溫熱邊緣的手指,在冰冷刺骨的寒風中猛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徹底失去了所有力道,無力地垂落下來。指尖僵硬,如同深埋的僵直枯木。風雪刮著臉頰油污覆蓋的皮膚,帶來冰針刺骨般的銳痛。
額角撕裂的傷口似乎在低溫中停止了滲血,結了一層薄而冷的痂殼。左腿的巨大潰爛傷口在風雪中散發(fā)著一種遲緩的、帶著濃烈藥膏和膿血腥氣的冰冷灼熱感。全身內(nèi)外仿佛被兩種截然不同的酷刑同時煎熬。
眼前是外婆高大沉默、散發(fā)著冰雪與土腥寒氣的背影。那個背影朝著院門方向邁出了第一步。堅實有力,仿佛在雪地上劈開一道通往既定終點的冰軌。
“嗬……嗬……”喉嚨深處滾動著無法成型的粗重嘶音,像是殘破風箱最后的嘆息。腳如同長在冰里的樹根,被無形的力量驅動著,極其緩慢地抬起深藍色厚棉褲裹著的右腳鞋底。鞋底邊緣沾著黑黃的油污和半凍的泥。鞋尖試探地落在前方被踩實的雪地上。
吱嘎。
冰殼碎裂的細微呻吟。
左腳!那只裹著灰褐色藥膏硬殼、如同在滾燙炭火上行走的腳掌!被迫抬了起來。藥膏冰冷油膩的外殼似乎更硬了幾分,刮蹭著潰爛創(chuàng)面脆弱的皮膚邊緣。巨大的灼燙劇痛混合著腳腕支撐全身重量的冰冷撕裂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沿著脊柱瘋狂向上竄動!
“呃……”一聲壓抑在喉骨深處的悶哼,被狂灌入口鼻的寒風硬生生碾碎。身體因為劇痛和失衡猛地劇烈一晃!踉蹌!前傾!
前面那高大沉默的背影毫無察覺,也未曾停頓,只是繼續(xù)穩(wěn)定地朝著門口方向邁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踩在烏清月蹣跚趔趄的腳步前方,像一個無聲的坐標。
右腳再次沉重落下。
噗嗤!
混合著泥漿的黑油污水被踩得四濺!冰冷粘膩的污漬迅速浸透了單薄的舊布鞋面,帶來刺骨的冰麻!身體持續(xù)地向前拖行、踉蹌。左腳每一次被迫抬起、落下的動作,都引發(fā)新一輪酷刑般的煎熬。潰爛腳掌的藥膏硬殼在潮濕泥濘的地面上不斷摩擦、刮蹭,每一次接觸都像在潰爛的創(chuàng)口上撒上一把滾燙的鹽!每一次落地都伴隨著肌肉牽拉潰爛組織的無聲撕裂!灼痛的汗水從額頭、后背瞬間滲出,又在刺骨的寒風里迅速冰涼凝固!
視線死死盯著風雪中那個沉默移動的深藍色背影。那沉重的步伐如同冰冷的巨錘,一下下砸在因劇痛掙扎而愈發(fā)脆弱的心弦上。
就在左腳艱難邁出一步,腳掌正要接觸前方一小片稍顯干凈的、凝著冰晶的薄雪地面時——
外婆的背影毫無征兆地站定在那薄雪前,側過身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
她背對著門口那點微弱的天光,高大的身軀擋去了寒風卷起的雪幕。渾濁的目光掃過烏清月因劇痛和寒冷而無法自控的、微微瑟縮抖動的身體,在她左腿那厚重藥膏覆蓋的巨大腫脹部位短暫停留,隨即重新抬起。
那只冰冷、骨節(jié)粗大的手抬了起來。不是指向虛弱的她。
而是指向那道即將被拋在身后、此刻洞開如同巨獸口腔的——福利院那扇沾滿陳舊污漬、門板上還掛著銹跡斑駁巨大鐵鎖的門。
無聲的指令如同寒風凝結成的刀鋒:進去。
烏清月僵立在薄雪前。左腳懸浮在冰晶凝結的雪地上方不足一寸,腳尖幾乎要觸碰到那片干凈的白霜。潰爛腳掌在寒風中燃燒的灼痛和刺骨的寒意交織成地獄的溫度。
身后是風雪呼嘯的死寂庭院,充斥著冰冷、屈辱和瀕死的劇痛記憶。
身前是那扇敞開的、散發(fā)著微光與未知的巨大門洞。門內(nèi)透出的模糊微光,無法驅散門口堆積的濃稠黑暗。
仿佛一道無形的界線。被那點懸停在白雪上方的腳尖標示出來。
一步之隔。兩個世界。
外婆渾濁的目光如同凍結的鉛塊,沉沉壓在頭頂。那眼神里沒有催促,沒有斥責,也沒有絲毫的期待。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審視,像在確認一件物品是否還具有被搬運的價值。
懸停在白雪上的左腳腳趾,在那無法形容的灼痛與寒冷中被凍得微微顫抖。腳底下方那片薄雪晶瑩剔透,如同凝結的純凈水晶。
一陣更狂猛的、卷著粗礪雪粒的寒流猛然撲打在后背上!深藍色的沉重棉衣被風掀起沉重的下擺,拍打在冰冷僵硬的腿上。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沾滿油污和凝固血漬的破舊棉褲上!
裹著灰褐色藥膏的左腳掌!在劇烈的寒冷刺激下猛地一陣痙攣般的抽痛!“唔!” 身體在巨大的失衡感中本能地想要蜷縮!那只懸停的、劇痛腫脹的左腳!
啪嗒!
終于!
無法挽回地落了下去!
腳尖!重重地踩在了那片干凈、晶瑩、凝固的薄薄雪殼上!
脆弱的冰晶瞬間被碾碎、坍塌!融化!在冰寒的腳底留下一個骯臟、混著油膩黑黃污跡的、邊緣融化的腳??!那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泥濘輪廓,如同一個被玷污的十字!深深地印在了這片寂靜的白雪上!
幾乎就在腳掌踩踏烙印的同時——
外婆那只骨節(jié)粗大、冰冷如鐵的枯爪大手猛地伸了過來!精準!迅疾!不容置疑!
再一次!
像鐵匠夾起一塊被遺忘在熔爐邊緣的通紅廢鐵!
死死地、冰冷地攥住了烏清月剛剛垂落在身側、還帶著污穢濕氣的左手手腕!
巨大的、純粹的提拉力量傳來!
冰冷!粗糙!如同死亡的直接觸摸!
身體被這股毫無感情的力量強行提起!拽動!踉蹌地!朝著那扇敞開的、散發(fā)著濃重黑暗的門洞!
拖了過去!
噗嗤!
棉鞋鞋底踩進門口陰影深處堆積的、更為濕冷厚重的半融污泥中!發(fā)出絕望的悶響!
身后——
那扇高大沉重的木門!在被狂風吹得哐當作響的瞬間!
轟隆?。?!
帶著一股席卷整個庭院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巨大氣流和冰冷回音!猛地!從外被重重合攏?。?!
巨大的撞擊聲在耳膜深處炸響!如同鋼鐵棺槨的封蓋轟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