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無邊無際,厚重地壓下來,填充了每一寸空隙。寒風卷著零星的雪粒,穿過簡陋窗紙難以彌合的縫隙,發(fā)出“嗚嗚”的尖嘯,如同幽魂在屋外游蕩悲泣。濃重的黑夜如同一整塊凝固的墨錠,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肺腑的鈍痛。
烏清月蜷縮在巨大的土炕最靠里、原本應(yīng)該是最暖熱的角落。灶膛里的余燼早已熄滅殆盡,殘留的那點若有若無的草木灰氣也完全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寒意像無數(shù)條無聲的毒蛇,順著土炕冰冷的縫隙鉆進被底,纏繞啃噬著蜷縮成團的、早已僵硬冰冷的小小身體。
唯有捂在胸口那只攥緊的小拳頭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得即將消失的溫潤。那是蜜餞的油脂透過油紙緩慢滲出后,在體溫下融化粘稠所帶來的一點微弱的、甜膩的暖意,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后光暈。她死死地攥著,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酸疼麻木,仿佛那是她僅存的、對抗整個冰寒世界的唯一屏障。油紙早已被汗水和體溫浸透,包裹在里面的小塊琥珀色凝固物,大部分應(yīng)該都已融化黏連著指尖。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氣息被緊緊捂在拳頭內(nèi)側(cè)皮肉的褶皺里,固執(zhí)地繚繞在冰冷窒息的鼻端,提醒著那個在濃稠黑暗中遞過來的瞬間。
她的臉深深埋在被卷里。那被子厚重、僵直,填充的舊棉絮因年深日久而板結(jié)在一起,失去了柔軟和蓬松的活力,像一塊裹尸布般裹在身上,只提供僵硬的隔絕而非溫暖的慰藉。被角被牙齒死死咬住,粗糙厚重的邊緣壓在下唇上,帶來清晰的摩擦感。眼淚不受控制地、持續(xù)不斷地涌出來,很快就浸透了被角緊貼臉頰的那一小片布料,帶來濕冷的粘膩感。喉嚨深處被一種巨大無形的力量扼得死死的,呼吸被強行壓制在胸腔深處最狹窄的角落,每一次極其輕微的、試圖擴張肺部汲取空氣的努力,都伴隨著肋骨的悶痛和喉嚨深處被強行碾碎而發(fā)出的、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細弱如同蚊蚋般的窒息哽咽。
痛。
不僅僅是心里那塊沉甸甸、冰冷堅硬不斷膨脹的鉛塊所帶來的碾軋般的鈍痛。
更具體的、更尖銳的痛楚來自雙腳。尤其是左腳的腳底板和小腳趾邊緣。
白天被外婆強行按進冰水盆里的刺骨劇痛仿佛只是一個開啟開關(guān)的序曲。此刻,在那冰冷麻木的表象之下,在那因草木灰粉覆蓋而帶來短暫粗糙舒緩的皮膚深處,一種截然不同的、如同巖漿在地殼裂縫下洶涌奔突的灼痛正從腳骨深處爆發(fā)出來!像無數(shù)細小燒紅的鋼針在腳心的皮肉深處密集地亂戳!又仿佛有灼熱的木炭在腳底緩慢而持久地烘烤!那燒灼感沿著神經(jīng)一路向上蜿蜒,每蔓延一寸都引爆一片新鮮的焦灼劇痛!
她不敢動。腳趾想要在冰冷的布鞋里蜷縮起來試圖緩解,但僅僅是最輕微的一個嘗試性蜷縮動作,左腳小腳趾邊緣猛地傳來一股尖銳到幾乎讓她眼前發(fā)黑的撕裂感!仿佛那根腳趾的皮膚被生生撕開!痛得她渾身猛地繃緊,倒抽一口冰冷的空氣,牙關(guān)重重地磕在緊咬的被角上!
隨即是右腳腳心正中央。一種鈍重的、如同沉重鐵錘一下下猛砸在腳骨上的悶痛突然發(fā)作!疼得她整個人都在被子下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無法控制地瘋狂打顫,咯咯作響。
冷與熱的劇痛在這雙小小的腳掌上交疊、撕扯。冰寒刺骨的麻木包裹著深處巖漿般翻騰的灼燙。草木灰干燥粗糙帶來的虛假麻木感徹底失效,只剩下兩種性質(zhì)不同卻同樣殘忍的痛感在持續(xù)較量、拉鋸,像兩把冰火交織的銼刀,在神經(jīng)末梢上來回刮蹭磨礪。
她把臉更深地、更用力地埋進被卷冰涼的布料里,讓那沉重的棉布壓迫著臉頰上止不住滑落的冰冷淚痕,仿佛要把所有即將溢出的、承載了太多痛苦的聲音都壓回到身體內(nèi)部去碾碎。鼻腔里充斥著被角散發(fā)出的陳舊塵土氣味、汗液和淚水的咸腥氣息,以及從拳頭縫里拼命擠進來的那一絲微弱的、越來越淡的甜膩蜜香。這復雜的、帶著絕望印記的氣息幾乎讓她窒息,卻也死死地焊住了她的嘴巴和喉嚨,不讓任何一點屬于痛苦的聲響泄露出去。
屋外的風仍在尖嘯。窗框在風力的推搡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那聲音刺耳地鉆進耳朵,像一根根生銹的鐵絲在摩擦著早已繃緊的神經(jīng)。黑暗中,時間的流逝粘稠遲緩,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痛苦的感官無限拉長。身體的顫抖漸漸在巨大的疲憊和疼痛的雙重絞殺中平息下去,只剩下無法自控的、細微的抽噎引發(fā)的肋間和腳掌的陣陣悸跳痛。她像一尊被寒冷和痛苦徹底凍僵的雕像,蜷縮在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堡壘里,唯一的意識是緊緊攥住那只幾乎失去知覺的拳心。
不知過了多久,在無邊苦痛的黑暗汪洋里,一種接近麻木的疲憊感終于如同沉船般緩緩墜下。緊繃的意識和劇烈起伏的情緒,在持續(xù)的、鉆心蝕骨的痛楚折磨和身體極度的疲倦雙重壓迫下,仿佛再也支撐不住龐大黑暗的重壓,一點點緩慢地沉墜下去,沉入一片混沌的、沒有邊際的黑色泥沼。她保持著那個蜷縮僵硬的姿勢,在黑暗里無知無覺地昏睡過去。緊攥的拳頭沒有松開,被咬緊的被角也沒有松動。
天色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藍,東方的地平線甚至還沒透出絲毫灰白的端倪。灶房依舊冰冷如窖。刺骨的寒風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在黎明的死寂中刮得更肆無忌憚,嗚咽著從各處縫隙鉆入,卷起地上薄薄的浮塵草屑,在冰冷的地面上打著旋兒。
外婆佝僂的身影已經(jīng)佝僂在灶臺前,動作僵硬地添柴、引火?;鸩駝澾^的哧啦聲和火苗竄起舔舐干燥柴薪的噼啪聲打破了沉寂,但也僅此而已,無法撼動那籠罩一切的、死沉的冰冷。
灶膛里新燃起的火光起初很微弱,跳躍著,艱難地撕扯著濃重的黑暗,在墻上投下外婆巨大而扭曲晃動的黑影。
炕沿的方向傳來極其微弱的、幾乎被風聲蓋過的吸氣聲和壓抑的、如同幼貓即將斷氣般的嗚咽聲。聲音很小,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磨礪人心的痛楚。
外婆正把一塊粗糙的半濕劈柴塞進灶膛。那微弱的嗚咽像一根細線,絆了她塞柴的手一下,動作有極其短暫、幾乎不存在的遲滯。她渾濁的眼睛沒有立刻抬起去看角落方向,依舊保持著添加柴火的姿勢,將那根濕柴推進了火焰深處?;鹕嗵蛏蠞癫?,發(fā)出痛苦的滋滋聲響,一股帶著濃烈潮氣和焦糊味的白煙猛地躥出來,迅速彌漫了整個灶房低矮的空間,辛辣嗆人。
灶膛里瞬間暗淡了許多,外婆被煙猛地嗆了一下,爆發(fā)出一連串沉悶渾濁的咳嗽。她佝僂的脊背聳動著,劇烈地咳了好一陣子,才喘息著緩過氣。這劇烈的動靜反而把那炕角微弱持續(xù)的嗚咽壓制了下去。
咳嗽聲漸漸平息。外婆喘了口氣,渾濁的目光這才緩緩地轉(zhuǎn)向了昏暗中土炕的角落。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灶膛里的火焰在煙霧短暫散去后重新旺起來,跳躍的火光驅(qū)散了部分黑暗,清晰地勾勒出角落里那團小小的形狀——烏清月還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頭依然死死地抵在被卷里,但身體卻在無法控制地微微抽搐著。每一次細小的抽搐都伴隨著極其細微的、從喉嚨深處碾出的、飽含劇痛的嗚咽聲。她的雙腳蜷曲著,那雙套著過大舊布鞋的腳正極其輕微、卻極其不安地相互摩挲著鞋面,似乎想通過摩擦緩解什么無法忍受的痛苦。
外婆盯著那兩只在昏暗中下意識相互摩擦著的舊布鞋,看了幾息。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探究情緒的波瀾。她只是轉(zhuǎn)回頭,拖過矮腳板凳坐到灶口前的小木墩上,繼續(xù)朝灶膛里添柴。灶火被她撥弄得旺了些,火舌噼啪作響地吞噬著干燥的柴草,光芒跳躍著映亮了灶臺邊緣,但熱量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絲毫不能觸及冰冷的土炕角落。
直到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持續(xù)的咕嘟聲,蒸騰的熱氣頂?shù)缅伾w噗噗輕響,她才重新起身。她走到炕邊,渾濁的目光依舊帶著那種毫無情緒波動的審視。她沒有直接俯身,而是伸出那只粗糙枯槁、布滿深色裂紋和老繭的手,很突兀、也很直接地用兩根手指,掀起蓋在烏清月腳上的那截被子。
掀被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利落,甚至有點粗暴。被角掀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帶著腐臭味的氣息猛地彌漫開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惡臭,像是潮濕悶熱角落里腐爛的植物,混合著膿液的腥甜氣和草木灰的干燥塵土氣,驟然侵入鼻腔!
外婆的眉頭終于有了反應(yīng),極為輕微地皺了一下,像枯木表面被強行擠壓的一道淺痕,旋即又平復。
在灶膛燃燒的火光和門外勉強透進來的暗藍天光的交織下,烏清月那只只穿著單薄舊襪子的左腳暴露在空氣中。
慘不忍睹!
腳底板和小腳趾外側(cè)的皮膚已經(jīng)徹底腫了起來!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不正常的、泛著亮光的暗紫色!腫脹的區(qū)域邊緣泛著鮮艷的紅色,紅得刺眼。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在小腳趾趾根關(guān)節(jié)處和腳掌靠近腳跟的部位,赫然鼓起兩個巨大的、鼓脹透明的黃白色水泡!像兩枚畸形的蛋被強行塞進了腳掌皮膚里!大的一個有成人拇指頭大小,另一個稍小但形狀更不規(guī)則。水泡的表皮繃得極薄,接近半透明,幾乎能看到底下淡黃色的膿液在緩慢流淌晃動!在它周圍一圈,還有數(shù)個更小的、像細小葡萄粒般的密集小水泡簇擁著,連成一片糜爛的地圖!整個腳掌的皮膚都呈現(xiàn)出一種濕漉漉、亮晶晶、緊繃到即將崩潰的狀態(tài)!
空氣中那股濃烈的腐臭腥甜氣味,正是從這糜爛腫脹、布滿水泡的皮膚上散發(fā)出來的!
劇烈的暴露感和突然涌入光線的刺痛感讓昏沉中的烏清月驚醒過來!身體猛地劇烈一顫!左腳趾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蜷曲了一下!
“唔——!”
伴隨著那微弱得幾乎湮滅在喉嚨深處的痛呼,那小腳趾根部那個巨大的水泡,因為皮膚驟然抽緊拉扯,“噗嗤”一聲悶響!
薄得幾乎不見一絲韌性的表皮瞬間被撕開一道小小的口子!一股渾濁濃稠、帶著腥氣的淡黃色液體瞬間噴涌而出!粘滑的液體順著裂口流淌出來,沾染在同樣紅腫糜爛的腳趾皮膚上和破舊骯臟的襪子上!
潰爛!爆發(fā)!劇痛瞬間如同高壓電流竄遍全身!烏清月整個人痛得渾身痙攣成一團,猛地弓起了身體!被壓住的嗚咽再也抑制不住,喉嚨深處爆發(fā)出沉悶如瀕死小獸的哀嚎,淚水決堤般奔涌而出,混著臉上的冷汗和灰塵肆意流淌!那潰爛的傷口暴露在冰冷空氣中,每一秒都像有無數(shù)的鹽粒在瘋狂摩擦腐蝕!
外婆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無波無瀾地看著那潰爛流膿的傷口,看著在那暗紫腫脹皮膚上蜿蜒流淌的濁黃液體。她像是終于確認了某種事實,臉上沒有驚訝,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近乎死水般的平靜。她甚至伸出那根粗糙、帶有黑黃色厚繭的食指,非常直接地,在那個噴涌著膿液、邊緣糜爛翻起的裂口周圍微微泛紅的腫脹皮膚上,不輕不重地摁壓了一下!
“嗷——!”烏清月再也忍受不住,發(fā)出一聲尖銳短促的慘嚎!整條腿都反射性地向上彈踢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頭,脫力地癱軟下去,只剩下渾身劇烈的顫抖和失控的、混雜著極致痛楚和絕望的抽泣。
冰水刺骨的痛是短暫的、猛烈的、能夠通過麻木來逃避的凍傷。而這種從皮肉最深處爆發(fā)出來、日夜不停焚燒潰爛的灼燙潰爛,卻如同附骨之疽,緩慢而殘酷地磨滅著意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宣告著身體正在從內(nèi)部發(fā)生可怕的崩壞。
外婆終于收回了那根按壓的手指??粗父拐瓷系囊稽c粘稠渾濁的淡黃色膿液。她渾濁的瞳孔里依舊沒有波瀾,仿佛看到的是泥土、是雜草,是任何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東西。她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拖著遲緩的腳步,走到屋角那個水缸旁。冰冷的缸壁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她拿起搭在水缸邊沿那條僵硬冰冷的舊布條——那是昨晚擦洗過凍瘡的布條,布料上還殘留著干結(jié)的褐色草木灰粉末和濃重的藥膏味。
她把布條扔進旁邊一只結(jié)著冰碴的破木桶里,彎腰從水缸里舀了瓢冰冷刺骨的井水,嘩啦一下沖在布條上。冰水瞬間將凍得硬邦邦的布條化開,草灰粉末和凝固的藥膏被沖散,混成一團灰黑油膩的污水。她拎起那濕淋淋、冰涼刺骨的布條,雙手用力擰了幾下,擠掉多余的水分,布條變得沉重而冰冷。然后,她拖著這塊滴著冰水的布條,重新走回炕邊,極其麻利地抓過烏清月那只還在流淌膿液、劇痛抽動的左腳!
“唔!唔唔——!”烏清月瞬間驚恐地縮緊身體想要掙扎,但腳踝卻被那只枯爪般有力的大手牢牢鉗??!那粗糙冰涼、滴著冰水的布條,帶著一股粗暴和不耐煩的力道,狠狠壓在了潰爛流膿的腳掌上!布條邊緣粗糙,毫不顧忌地摩擦著周圍腫脹脆弱的皮膚和水泡邊緣!
冰冷刺骨!刺骨的冰冷瞬間覆蓋了潰爛傷口處的灼痛!但那粗糙布條反復在潰爛創(chuàng)面上用力擦拭、按壓的尖銳摩擦痛楚,卻變本加厲!每一次擦拭都如同被粗糙的砂紙無情打磨!膿液被胡亂抹開,更多的沾染在紅腫的皮膚上,黏膩感混著冰水和布條帶來的雙重痛感,徹底粉碎了烏清月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防線!她痛得幾乎暈厥過去,身體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徒勞地抽搐,喉嚨里只剩下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的嘶鳴!
冰冷的布條狠狠地覆蓋按壓在潰爛流膿的傷口上,如同粗糙的冰刃反復切割!外婆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或輕柔,只有一種完成任務(wù)的麻利。她渾濁的雙眼低垂著,不看那劇痛扭動、瀕臨崩潰的小小身體,目光如同凝固在腳踝上那暗紫色皮膚邊緣一觸即潰的細小水泡上。布條每一次用力擦拭過紅腫糜爛的腳掌和趾根,都帶起烏清月無法抑制的、如同被生生剜肉剔骨般的劇烈痙攣。膿液、潰爛皮屑連同傷口滲出的新鮮血絲,混合在灰黑的冰水里,把那條臟污的布條浸染得更加粘滑污穢。
“摁??!”外婆的聲音干啞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一邊單手死死箍住那細瘦得如同枯枝的腳踝,另一只手攥著布條繼續(xù)在那片潰爛上用力擦拭、摩擦,直到表面的膿液被大致刮蹭掉,露出底下發(fā)白、微微滲出粉色新鮮組織的創(chuàng)面。布條刮過巨大水泡殘存薄皮邊緣時,帶起又一陣新的刺痛,讓烏清月眼前陣陣發(fā)黑,牙齒深陷進下唇早已結(jié)痂的軟肉,新血混著舊痂的味道彌漫開來。
擦拭完畢。布滿污物的濕布條被隨手擲在地上。外婆這才松開鉗制,轉(zhuǎn)身走向墻邊堆放雜物、落滿厚厚灰塵的角落。一只灰蒙蒙、幾乎看不清原色的舊粗陶罐就擱在布滿蜘蛛網(wǎng)的柜腳邊。她揭開蓋子,一股極其濃烈、帶著沖鼻樟腦和腐敗草藥混合的辛辣怪異氣味瞬間在冰冷的空氣里炸開!陶罐底部積著一層厚厚的、黑綠色、帶著明顯油脂感的粘稠膏狀物。
外婆枯枝般的手指直接探進去,毫不在意地挖起一大坨黑綠油膩的藥膏,濃烈的樟腦辛沖和隱約的腐爛植物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轉(zhuǎn)過身,那糊滿黑綠粘稠物的手指便毫不猶豫地、厚厚地涂抹在烏清月那只剛剛被冰水擦得慘白發(fā)紅的潰爛腳掌上!
指尖帶著藥膏粗暴而冰涼地按壓下來!那些尚未結(jié)痂、暴露在空氣中的粉紅糜爛組織被硬物直接碾壓,尖銳的鈍痛瞬間蓋過水泡破潰的銳痛!烏清月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被強行壓抑后破碎變調(diào)的尖嘶,身體瘋狂地想從接觸點彈開!但那條傷腿剛被松開,又被藥膏黏附著帶來另一種無法掙脫的、覆蓋性的窒息痛感!藥膏冰涼油膩,帶著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糊在皮膚上如同敷了一層冰冷污穢的泥沼。
厚厚的藥膏被涂抹均勻,覆蓋了整個紅腫糜爛的區(qū)域、水泡的殘存邊緣和腳趾關(guān)節(jié)處的細小裂口。黑色的粘稠物在紅腫的皮膚上格外刺眼。做完這一切,外婆這才隨手在油膩的褲腿上擦了擦手指上殘留的藥膏,站起身。渾濁的目光在烏清月因劇痛和驚恐而縮成一個小團、劇烈顫抖的背影上停留了不足半秒。
“別捂著了!”外婆的聲音冷硬,聽不出情緒,像是宣布一項日常,“凍壞了爛透了,也是你受著?!彼辉倮頃簧夏球榭s的、散發(fā)著濃郁藥膏和膿血腥甜味的影子,徑自走到灶臺前,拿起大鐵勺,咚地一聲掀開了沸騰著米湯的鍋蓋。一股帶著微薄米香的熱氣騰騰而起。
冰冷的空氣混著濃烈的藥膏味、膿血的腥甜氣和灶上冒出的食物微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混雜。烏清月蜷縮在被卷深處,像一只被遺棄在冰冷沼澤里的病鳥。腳掌上那層厚厚的、冰涼刺鼻的黑綠藥膏,隔絕了空氣,帶來的不是緩解,而是新一輪遲鈍的灼麻和鈍痛。她抱著那只同樣僵硬冰冷、粘著融化蜜餞油紙的小拳頭,身體在無聲而劇烈的震顫中緩慢起伏。眼淚干了又濕,混著汗水和灰塵粘在臉頰皮膚上,結(jié)成一層緊繃的膜。她把臉更深、更深地埋進膝蓋和冰冷的被卷之間,企圖用身體的重量壓死喉嚨深處的任何一點嗚咽,壓碎胸腔里即將炸裂的委屈和恐懼。
灶膛里的火噼啪燃燒著,灶臺邊那個佝僂的灰色身影在蒸騰的熱氣中扭曲晃動。鍋里的稀粥開始咕嘟作響。窗外的天色,仿佛沉入了更濃重、更冰冷的灰藍之中。屋子里的空氣黏稠沉重,彌漫著無法化解的鐵銹氣味——來自潰爛的創(chuàng)口,來自凝固的藥膏,來自她喉嚨深處壓抑不住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