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燼從猩紅轉(zhuǎn)為灰白,最后一絲溫?zé)崽蜻^糊著灶口邊緣的泥胚。鍋蓋早就不再噗噗作響,僅存的縷縷白氣稀薄,裹挾著熬煮過度的土豆與白菜幫那寡淡無味、又略帶一絲食物燜久了特有的微餿氣息,在灶房低矮的、被油煙熏得黧黑的椽梁下徘徊不去。
外婆手里握著那根邊緣磨損光滑的燒火棍,撥弄著余灰的動作遲緩而均勻?;野咨珟е鄿氐牟菽净疑成陈湎?,在灶膛底部覆蓋了暗紅的炭塊,像鋪上一層寂靜的雪。光影在外婆佝僂的脊背上跳躍、流淌,如同老樹皮在昏光中沉浮。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連屋外偶爾劃過村莊上空的刺骨寒風(fēng),也顯得遙遠(yuǎn)而模糊。
只有炕上角落里,還坐著一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
烏清月穿著那件過大、幾乎罩住膝蓋的土布舊褂子,凍得泛紅的手指,正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扒拉著褂子下擺處的一個破口。布料粗糙,邊緣散開的毛茬子頑固地摩擦著她凍紅的皮膚。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裂口,卻像一個盤踞不去的煩惱,揪扯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的動作透著一種無意識的焦慮,仿佛這持續(xù)不斷的、毫無意義的拉扯,能填補(bǔ)這巨大空間里幾乎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茫然。
炕桌油垢厚重,散發(fā)出食物和塵垢混合的渾濁氣味。偶爾,她會停下來,短促地吸一下鼻子,鼻尖被空氣里殘留的草木灰塵刺激得微微發(fā)紅。她側(cè)過臉,額頭抵著冰涼的土墻,墻皮粗糲顆粒硌著皮膚。目光茫然地投向狹窄麻紙糊著的窗格。窗紙發(fā)黃,布滿細(xì)密的灰塵和交錯結(jié)網(wǎng)的蛛絲,濾過的天光昏蒙黯淡,只能依稀勾勒出院子里覆蓋著厚厚雪被的高高柴火垛模糊的輪廓。幾只灰突突的麻雀倏地飛來,小爪子扒開松軟的雪層,喙急促地點(diǎn)啄著,似乎尋找一些凍僵的草籽或昆蟲尸體,旋即又驚慌地?fù)淅獬岚蛩纳w走。無聲,沒有鳴叫,只有翅膀摩擦空氣的撲撲聲,遙遠(yuǎn)得像另一個世界。
屋角的油燈棉芯燈捻燃到盡頭,跳躍的光芒迅速微弱下去,燈油即將枯竭時散發(fā)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糊味。光線急劇收攏,黑暗如同涌動的潮水,從屋角、房梁、坑坑洼洼的泥地里無聲地漫溢上來,將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的身影裹得更緊,吞噬了本就模糊的五官輪廓。烏清月下意識地往那個被灶火烘烤得最為溫?zé)岬慕锹渖钐幙s了縮,背脊緊緊抵住冰硬的墻壁,似乎想從這最后的屏障里汲取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熱量。
就在黑暗即將徹底吞沒整個空間的前一刻,院門外傳來“吱嘎”一聲刺耳的拉拽聲,是沉重的木頭摩擦地面刮出的噪音。緊接著,是沉重的、趟著厚雪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灶房門簾被一只大手猛地掀開,冷風(fēng)裹著雪沫子趁虛而入,刮得人一激靈。
“七婆!”一聲高亢、帶著夸張熱情的叫喊,如同鈍斧劈開凝固的沉靜,突兀地砸了進(jìn)來。鄰居七嬸裹挾著一身寒氣擠進(jìn)了昏暗的灶房,頭上的舊頭巾沾滿了細(xì)密的雪花。她是個胖碩的婦人,臉上堆著長期被風(fēng)吹出來的紅暈。她懷里緊緊抱著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邊緣結(jié)了層白霜的黑陶罐,罐口用一片深綠色的干蘿卜纓嚴(yán)實地蓋著,一絲油潤的咸香氣息從封口的縫隙里鉆了出來,與灶房的渾濁氣息格格不入。
七嬸的嗓門在狹小的空間里嗡嗡回響:“下晌剛腌的芥菜疙瘩!加了新榨的香油!可香著呢!緊著娃子添點(diǎn)滋味!”她幾步走到灶臺邊,利落地揭開那個陶罐蓋子。濃烈的香油味和醬菜特有的復(fù)雜咸鮮猛地炸開,霸道地沖散了灶房里僅存的微弱食物余味。深褐色閃著油光、切得粗壯的芥菜絲糾纏在一起,其間點(diǎn)綴著些飽滿、炸得焦黃的黃豆粒。油汪汪,亮晃晃,極其刺激食欲。
七嬸沒立刻把罐子遞過來,而是笑盈盈地環(huán)顧了一圈灶房,目光最后落在了縮在角落黑影里的烏清月身上,像剛發(fā)現(xiàn)她似的,發(fā)出響亮的感慨:“呀!瞅瞅俺這小清月!蔫悄兒的,就縮那兒!跟小耗子似的!”她胖臉上擠出一個更夸張的笑紋,試圖拉近距離,“咋樣啊小妮兒?在姥姥家比外頭強(qiáng)不?想不想上你姨姥家串門子?跟你五娃哥滿屯子跑著撒歡!”
她一邊說著,一邊放下陶罐,搓了搓沾著寒氣和大醬顏色的手,竟然熱情地朝烏清月的方向俯下身來,帶著一股濃郁的大醬、油香和外面雪塵混雜的氣息,毫不生分地探出那只厚實溫?zé)岬氖终?,就要去捏烏清月凍得有些發(fā)紅的臉蛋。
“走開??!”
一聲尖利、細(xì)弱卻飽含驚懼的嘶叫像突然崩斷的琴弦,猛地在凝固的空氣里炸響!
烏清月整個人像被烙鐵燙到,又如同炸毛的刺猬,劇烈地、手腳并用地朝更加黑暗、更加貼近墻壁的角落深處猛地倒縮進(jìn)去!動作幅度之大,帶翻了炕沿上半碗擱涼的剩水!渾濁的水潑在炕沿上,濺濕了她的褲腿邊緣!碗滾落下去,“哐啷”一聲,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打轉(zhuǎn)。她沒有去看翻滾的碗,只是像受驚的兔子般緊緊地將自己擠向墻壁最深最暗的罅隙里,膝蓋死死抵住胸口,兩只瘦小的手臂像鐵箍一樣交叉著緊緊抱住自己,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進(jìn)膝蓋的舊布料里,只留下一個劇烈起伏、帶著明顯恐慌和強(qiáng)烈抗拒意味的后背,對著灶房里的兩個大人。每一寸骨頭都在無法控制地打著細(xì)微的冷顫。
這突如其來的、野獸般自衛(wèi)般的反應(yīng),讓七嬸那只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臉上的笑容像是瞬間被冷風(fēng)吹得凍結(jié)龜裂,變得極其尷尬和不自在。“哎呀!這……”她愣了幾秒,才訕訕地直起腰,有點(diǎn)無措地拍了下自己的厚棉褲腿,試圖緩解尷尬,“俺的天爺??!這……七婆你看這娃……”
外婆一直佝僂著腰,站在灶臺昏影里,用一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油膩抹布慢騰騰地擦拭著灶沿的縫隙。她手里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渾濁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地上那灘水跡和打轉(zhuǎn)的破碗,又緩緩地、毫無重量感地落在那團(tuán)在黑暗角落里無聲劇烈顫抖的小小身影上,停頓的時間不超過一息。
“娃小,”外婆的嘴唇動了動,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過枯木,沒有絲毫波瀾,聽不出斥責(zé),也聽不出維護(hù),“膽兒慫?!彼K于放下抹布,簡短地說了結(jié)論性的三個字。這三個字在灶房沉悶的空氣里砸下,重如石碾,輕如塵埃。
七嬸的臉色徹底掛不住了,先前那點(diǎn)熱情勁兒被這油鹽不進(jìn)的一老一小戳得干干凈凈。她干笑了兩聲,帶著一股明顯下不來的情緒,胡亂地說道:“膽小點(diǎn)好!省心!回頭你七爺弄點(diǎn)狍子肉干磨牙再給你送來!俺……俺先家去了!灶上還蒸著餑餑呢!”說完,她幾乎是有點(diǎn)倉促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到灶邊一把抄起那個還沾著她手上醬色的黑陶罐子,頭也不回地掀起門簾鉆了出去。
厚重的棉布門簾“嘩啦”落回原位,隔絕了門縫里最后擠進(jìn)來的那一絲渾濁天光和凜冽寒氣。
灶房重回絕對昏暗的囚籠。之前那罐油汪汪醬香撲鼻的咸菜絲帶來的、短暫劇烈的“入侵感”,像幻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黑暗徹底合攏,淹沒了所有的邊界,粘稠得如同冰冷的墨汁。
角落里那個蜷縮成團(tuán)的身影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座風(fēng)化千年的石雕,沒有聲音,但借著殘余的、來自灶膛里幾乎看不見的暗紅色灰燼,外婆能看到那瘦小嶙峋的肩膀在極其輕微、卻無法抑制地一聳一聳地抽動。
外婆渾濁的目光在那團(tuán)黑影上再次頓了頓。幾秒鐘死一樣的沉寂后,她沒有走向那個角落,也沒有收拾地上灑的水和翻倒的破碗。她只是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吱呀作響地走到那唯一放點(diǎn)零碎雜物的破舊矮柜前。柜門的合頁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她枯樹皮般的手在柜子里面層疊的雜物中緩慢地摸索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摸索了一陣,她站直了身子,背對著角落里的烏清月,走向了灶臺邊那點(diǎn)微乎其微的光亮里。
接著,外婆佝僂的身影慢慢轉(zhuǎn)了過來。她朝著黑暗角落的方向,沉默地伸出了一只粗糙的手掌。掌心攤開,在極其微弱、僅來自灶膛余燼的一點(diǎn)幽暗紅光映照下,能隱約看到那粗糙掌心里,躺著一小塊被油紙半包裹住的東西。
油紙有些反光,看不清里面具體是什么。但就在她攤開手掌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純粹的清甜香氣,宛如黑暗中突然閃亮的一顆星子,悄然散逸開來!不是香油咸菜那種霸道的濃烈氣味,也不是粗糙苞米餅子的糧食焦香,更不是熬煮過度的菜幫子的寡淡。那是一種純粹的、溫潤的、蜜糖似的甘甜!一絲絲、一縷縷,雖然微弱,卻異常頑固地鉆入鼻腔,穿透了草木灰的塵埃味、油燈的焦糊味以及一切生活的陳腐氣息。
那是……甜。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在記憶最最遙遠(yuǎn)角落里的氣息,帶著一點(diǎn)溫暖、一點(diǎn)陌生、一點(diǎn)令人心悸的柔軟。
縮在黑暗角落里的烏清月似乎被這微弱卻強(qiáng)勢的香氣驚動了。那一直深埋的臉頰,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極度的茫然和無法置信,微微抬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黑暗太濃,她看不清外婆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幾乎融入黑暗的輪廓,還有那只在極微弱的光線下靜靜攤開的手掌。那一點(diǎn)若隱若現(xiàn)的油紙包裹著的亮色,如同深淵里唯一的光源。
她的動作凝固了,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唯有胸膛深處那顆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臟,在寂靜的黑暗中擂鼓般轟鳴著,幾乎震得她耳膜發(fā)疼。
外婆站在原地,那只手保持著攤開的姿勢,渾濁的眼睛像兩口沉靜的、積滿厚厚冰碴的深井,隔著幾步遠(yuǎn)的、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靜靜地“看”著她所在的方向。沒有絲毫走近的意思,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或表情的暗示。沒有安慰,沒有期許,沒有交流的意愿,甚至連那一絲清甜的香氣,都更像是一種無心的饋贈,仿佛遞給她的是一根柴火,一粒鹽,一碗水。就那樣平靜地攤著手掌,等待著,又或者并不在乎她是否來取。
時間仿佛被這絕對的黑暗和無聲的對峙拉得粘稠綿長,凝固了。
烏清月的手指,陷在僵硬冰冷的棉衣里,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嚨深處那塊沉重的鉛塊似乎有了一絲細(xì)微的松動。冰冷的、混著泥土和灰塵氣息的空氣,似乎被那絲清甜的暖意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終于,她埋在膝蓋里的頭顱,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那雙一直緊緊環(huán)抱胸前、沾著灰塵和炕席味道的手臂,如同掙脫著無形的鐐銬,帶著一種笨拙的、遲疑的僵硬,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艱難地松開了。她的視線黏著在那只攤開的手掌上,黏著在那點(diǎn)微不可察的油紙反光上,被那黑暗里唯一存在的、散發(fā)著甜蜜氣味的“存在”牢牢捕獲。
小小的身體像是從冰凍中開始解封,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那個緊抵著冰硬墻壁的角落里,往前挪動了一點(diǎn)點(diǎn)。離開那冰冷的依靠,向前探出。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謹(jǐn)慎和深重的恐懼,又或者是被那縷香氣蠱惑著,無法抗拒。黑暗吞沒了她的表情,只留下一個怯怯前傾的剪影。
一雙凍得發(fā)紅的小手,如同膽怯的幼獸觸碰到火種,帶著肉眼可見的細(xì)微顫抖,從自己身體抱團(tuán)的姿勢中解放出來,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前探去。指甲縫里塞滿黑色的污垢,幾處凍裂的口子還翻著淺紅的嫩肉。
距離在無聲無息的死寂中縮短。小小的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空氣中移動,每前進(jìn)一分都承受著巨大的阻力,似乎要穿越一片充滿荊棘的濃霧。那幾根凍得有些發(fā)腫、關(guān)節(jié)泛著青白的手指,在即將觸碰到外婆粗糙掌心邊緣時,停住了。距離那油紙包裹的小塊甘甜,只有不到一寸。
指尖在離外婆掌緣極近的空氣中微不可察地顫抖著,像瀕死的蝴蝶翅膀最后一次扇動。那片粗糙布丁包裹的掌心紋路在近在咫尺的微光下清晰可辨。那縷清甜的香氣更加清晰地繚繞在鼻端,誘惑著,也更深地攪動著茫然和恐慌。
外婆渾濁的目光沉靜如深潭,落在了那幾根懸停在咫尺、劇烈顫抖的小小指尖上。她似乎確認(rèn)了對方的踟躕和猶豫。沒有任何言語,那只粗糙、骨節(jié)凸起的大手微微向前送了微不可查的一點(diǎn)點(diǎn),平穩(wěn)而堅定地,讓那一點(diǎn)帶著油紙溫潤觸感的物體尖端,輕輕擦碰到了烏清月冰涼的指尖。
皮膚相觸的瞬間!一種冰冷粗糙包裹著的一丁點(diǎn)溫軟彈性!那觸感極其輕微,卻像一個無聲的指令,一種確認(rèn)。甜美的香氣仿佛就在這一刻找到了實體,洶涌地灌入鼻腔,濃郁得幾乎令人暈眩!指尖傳來那點(diǎn)微暖的觸感,如同寒夜里倏忽劃過的星火,燙得她心臟驟縮。
那只小手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一顫,卻在下意識想要回縮的瞬間被另一種更強(qiáng)大的本能死死抓住——對那縷氣息的無法抗拒,對那一點(diǎn)微弱溫軟的強(qiáng)烈渴求!沒有半分猶豫,那雙顫抖的小手終于完全伸了過去!以一種極輕、卻又快得幾乎是搶奪的速度,一把將那塊被油紙裹著、散發(fā)著溫潤甜香的東西緊緊攥在了小小的手掌心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死死地抓住了那點(diǎn)黑暗中唯一的、實質(zhì)性的暖意。
在她指尖擦過外婆掌心皮膚的那一瞬,她感到了一種奇特的觸感——一片極其突兀的、比周圍皮膚都要滑膩一些的東西。很微小的一塊,緊緊貼在外婆粗礪手掌的某一條深刻紋路邊緣,被厚厚的繭子和裂口包圍著。那是一小片光滑的半透明突起,像干涸的水泡,又像一層薄而韌的瘢痕組織。
那觸感太過突兀,在那片粗糲的荒漠中如同一個光滑的小石子,冰冷而堅硬地凸著。它傳遞出一種無法言喻的陳舊、隔離、甚至帶著一絲隱痛意味的感覺。這觸感極快,在她攥住蜜餞的瞬間一閃而過,快得如同幻覺。
烏清月迅速地、幾乎是立刻將緊攥著蜜餞的手收回胸前,像捧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又像守護(hù)著一個隨時會被奪走的秘密。她深深地低下頭,前額幾乎要抵上冰涼的膝蓋骨,把那團(tuán)散發(fā)著溫潤甜香的寶貝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在身體投下的陰影和蜷曲的雙腿之間。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更加用力地將自己縮緊,形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絕對防御的姿勢。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沖出眼眶,洶涌地砸落在冰冷的膝蓋布料上,洇開一大片更深的濕痕。舌尖嘗到了眼淚咸澀的味道,與喉頭濃重甜膩的氣息撕扯著,形成一道苦澀的裂縫。
外婆那只攤開的手在短暫的接觸后,便極其平淡、極其自然地收了回去。沒有停頓,沒有確認(rèn),仿佛剛剛遞出的不過是一顆隨手撿來的石子。她渾濁的眼睛從那團(tuán)緊縮的影子移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角落的方向,動作遲緩地重新走向灶臺邊那堆冰冷的殘羹剩飯和翻倒的破碗。
佝僂的身影在灶膛灰燼最后一點(diǎn)幾乎熄滅的幽暗紅光里晃動了一下。沒有轉(zhuǎn)身,沒有回頭。
夜,徹底深了。窗外的寒風(fēng)在檐下打著尖利的呼哨,像是某種遙遠(yuǎn)而悲切的哭嚎。灶房里再無任何火光,沉入墨汁般濃稠粘滯的黑暗。只有角落里,一個幼小的軀體保持著絕對防御的姿態(tài),弓著脊背,蜷縮得如同在母體中沉睡的胚胎。黑暗中,唯有那只緊緊攥在胸前的手心里,捂著一小塊堅硬的、散發(fā)著微弱清甜暖意的油紙包裹物,如同她緊緊抓住的、唯一能抵御整個冰冷世界侵蝕的、微小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