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輪子碾壓鐵軌的哐當(dāng)聲,搖晃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麻。窗外掠過的是大片大片光禿禿的、板結(jié)著灰褐色凍土的田地,幾棵孤零零的老樹張著干枯扭曲的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風(fēng)卷著雪沫子,像永遠(yuǎn)刮不干凈的塵,不斷地?fù)浯蛟诒涞能嚧安A稀?/p>
烏清月被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肘部打著同色深藍(lán)布丁的舊棉襖的女人緊緊地裹在懷里。是來接她的姨姥姥。那懷抱帶著一種陌生的、略微刺鼻的樟腦丸氣息,還有長途旅行的汗味兒,并不柔軟,箍得很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但這箍緊的力道和那帶著些微酸腐氣味的氣息,卻像一個脆弱卻真實存在的屏障,將她圈在其中,隔絕了幾天前那個巨大、喧囂、冰冷如同地獄出口般的火車站廣場,隔絕了那片決絕消失在灰色人潮中的深藍(lán)色背影。
她沒有哭,從被找到直到塞上這趟通往北方的慢得讓人心焦的火車,她都沒有再掉一滴淚。嗓子眼像是被凍住了,又像是被一大團滾燙粗糙的砂礫死死堵著,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小小的身子只是隨著車廂的顛簸微微晃著,臉貼著姨姥姥并不厚實的棉襖前襟,眼珠子沒有焦距地看著窗外單調(diào)流逝的、一片荒蕪的蒼茫。
不知晃了多久,那單調(diào)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漸漸慢了,最終在一個小小的、磚砌得坑洼不平、屋頂上覆蓋著厚重積雪的低矮站臺旁停住。站臺上豎著的牌子上,“榆樹屯”三個紅色油漆大字斑駁脫落。
寒風(fēng)立刻裹著雪粒撲面而來,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小針扎在臉上。烏清月猛地打了個哆嗦。姨姥姥把她往地上一放,拍打著自己沾滿了煤灰和煙塵的棉襖前襟:“到了!清月啊,快瞧瞧!這就到姥姥家了!”
烏清月的腳踩在厚厚的、已經(jīng)凍硬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脆響。她茫然抬眼望去。
一片低矮、雜亂無章的房屋臥在厚厚的積雪里,土黃色的泥墻、灰褐色的草頂,像是被這無邊的寒冷和白凍得縮緊了筋骨。炊煙從幾根歪斜的煙囪里懶洋洋地升起來,被風(fēng)吹得斜斜地飄,立刻又被扯碎了,消散在陰沉的天幕下??諝饫飶浡还蓾饬业摹⑸谌Πl(fā)酵過后的糞水味、柴火燃燒的煙火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凍大地本身的腥冷。
姨姥姥牽著她的小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被踩得亂七八糟的雪路。棉鞋是薄薄的燈芯絨面,沒多久,腳尖就開始感覺一種尖銳的凍痛。路過的幾家院墻低矮,能看見院子里堆著高高的柴火垛,或者拴著騾子、毛驢,偶爾傳來一兩聲沉悶的狗吠,也很快被厚厚的雪層吸去。
又冷又累,腳趾凍得像要失去知覺,雪鉆進鞋口,化成刺骨的冰水。就在烏清月快要走不動的時候,姨姥姥終于在一扇刷著藍(lán)色油漆、但油漆已經(jīng)大塊剝落露出底下朽木原色的木門前停了下來。
院墻是土坯壘的,不高。院子里橫七豎八地堆著些焦黑的劈柴垛。姨姥姥一邊大聲吆喝:“娘!娘!俺把小清月給帶回來嘍!”一邊推開了那兩扇發(fā)出刺耳“吱呀”呻吟的木門。
一股熱騰騰的、帶著濃重水蒸氣和食物氣味的氣流混著牛圈特有的氣味猛地?fù)淞顺鰜?。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坐在灶房門口,佝僂在一張褪色發(fā)白的矮腳板凳上,背對著院門。聽到聲音,那背影緩緩地轉(zhuǎn)了過來。
烏清月看見一張臉。一張布滿深刻溝壑的臉,每一道皺紋都如同被北方曠野里終年不歇的風(fēng)刀霜劍刻出來的一般堅硬、凜然。皮膚是常年日曬風(fēng)吹后的黧黑粗糙。最讓她心頭一凜的,是那張臉上的一雙眼睛。眼白微微泛黃,瞳孔渾濁,卻像兩口沉淀了太多歲月冰渣的深井,冷且靜,掃過來的目光像帶著重量,沒有暖意,也沒有接獲失散孩童的激動情緒,只是仔細(xì)地、仿佛在確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物件般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嗯。”那身影——外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幾乎聽不出任何波動的音節(jié)。她放下手里正揀著的幾顆蔫巴干癟、表皮帶著黑點的土豆,在深藍(lán)色的厚棉褲上隨意擦了擦沾了泥灰的手。那雙手骨節(jié)粗大變形,指節(jié)凸出,皮膚粗糙得像老樹皮,布滿了裂紋和洗不凈的深色污跡,掌心厚厚的老繭發(fā)黃發(fā)硬。
然后,外婆朝她伸出那只手。
那只裹挾著灶房煙火氣、泥土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牲畜草料味的大手。
烏清月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躲開那冰冷粗糲的觸感。那口深井似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無聲地確認(rèn)她的抗拒。外婆并沒有縮回手,那只骨節(jié)粗硬的大手依舊停在空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最終,那只帶著一層硬繭、紋路粗礪的手掌,落在了她凍得冰涼的小腦袋上,極其短暫、極其輕微地碰了一下。
那根本算不上撫摸,更像是用指關(guān)節(jié)的背面,帶著一種確認(rèn)物件存在的力度,敲了敲她頭上那頂陳舊的小帽子。
動作快得像被什么東西燙到。觸感冰硬,帶著一層粗糙的隔膜感。隨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重新落回自己的膝蓋上。
“進屋?!蓖馄诺穆曇舻统辽硢?,像粗砂紙摩擦木板,沒有絲毫起伏,“雪沫子灌脖子?!?/p>
姨姥姥趕忙應(yīng)著,把烏清月往里面推了推。灶房里光線昏暗,只有一個不大的土糊的灶臺,上面坐著一口邊緣粗糙的大鐵鍋,鍋蓋被滾滾的熱氣頂?shù)绵坂圩黜憽T钐爬锏牟窕馃绵枧咀黜?,火焰跳躍著,倒是驅(qū)散了門外鉆進來的刺骨寒意,空氣被烘烤得干燥、暖和,帶著一種嗆人的草木灰氣息和食物在鍋里沸煮膨脹的濕濡香氣。
外婆不再看她,又慢吞吞地轉(zhuǎn)回身去,繼續(xù)在面前的矮瓦盆里挑揀那些土豆。她揀得很仔細(xì),指甲縫里嵌著泥垢的手指,熟練地將一顆顆土豆表皮上嚴(yán)重的壞點或爛掉的部分摳掉,再用一把豁了口的瓦刀切掉。那些還算完好的部分,被利落地削皮,切成不均勻的塊狀扔進旁邊的清水桶里浸泡。
“一路……餓不?”姨姥姥一邊解圍裙,一邊小聲地問烏清月,但眼神卻瞟著外婆的背影。
烏清月只覺得喉嚨深處那塊砂礫堵得更結(jié)實了,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外婆頭也沒回,聲音平平地傳來:“鍋里熱著餅子。在笸籮里。”
灶房的一角,一個破了邊的麥秸笸籮里,摞著幾個金黃色的、厚實粗糙的玉米面餅子。黃燦燦的,看著比那五顏六色的硬糖有溫度得多。姨姥姥連忙拿了一個遞給她,餅子還是溫?zé)岬?,散發(fā)著糧食單純的焦香。
餅子很硬,粗糙的玉米面顆粒摩擦著口腔內(nèi)壁,需要費力地咀嚼才能咽下去。但在饑餓和寒冷的雙重裹挾下,這帶著粗糙顆粒感和食物本香的餅子,成了胃里唯一踏實暖熱的源頭。她抱著那個比她臉還大的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默默地縮在灶膛口附近,那里離跳躍的火焰最近,溫度也最直接地包裹著她僵硬的身體?;鸸庥吃谒男∧樕希S不定,一雙大而黑的眼睛里,盛滿了跳躍的光點,卻映不出太多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有一片深深的、沉靜的茫然和剛剛開始流淌的無措。
外婆撿好了那一桶土豆,走到灶臺前,熟練地用一根鐵鉤子撥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鸸飧土业靥S了一下,映得她溝壑深刻的臉龐忽明忽暗。然后,她掀開大鍋的木頭鍋蓋,熱氣“噗”地一聲噴涌而出,瞬間迷蒙了灶房低矮的頂棚。她用大鐵瓢從旁邊的水桶里舀起泡著的土豆塊,嘩啦一下倒進滾開的水里,又抓起一把結(jié)著白霜、邊緣帶著枯葉的白菜幫子,咔擦咔擦掰碎了也扔進去。鍋里煮著一大鍋稀薄的、幾乎看不見油星的湯水,土豆塊和青白色的白菜葉子在里面翻騰。最后,外婆撒了很小很小一撮鹽粒進去。
蓋上鍋蓋,沉重的木頭悶響。外婆這才轉(zhuǎn)過身,佝僂著背,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冰涼刺骨的井水倒進一個豁了口的搪瓷臉盆里。她把盆端到烏清月腳邊,努了努嘴:“腳?!?/p>
臉盆邊緣冰涼,盆底也冰冷。
烏清月僵坐著,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那盆冰水。
外婆見她不動,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淡的不耐煩,自己彎下腰,不由分說地抓住了她那雙破舊單薄、早已被雪水濕透的棉鞋。鞋帶被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幾下解開,然后連鞋子帶襪子一起,用力被扯了下來。
一雙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小腳暴露在冰冷的灶房空氣里,腳趾僵直得無法蜷縮。腳底幾處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深紅。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那雙小腳就被外婆一把攥住,直接按進了刺骨的冰水里!
“唔……!”
一股刺穿骨髓的冰冷和劇痛瞬間從腳底板傳遍全身!就像無數(shù)根燒紅了的細(xì)針從腳心直接扎了進來!烏清月猛地打了個激靈,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彈動了一下,喉嚨里爆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嗚咽!眼眶迅速被涌上的酸脹感充盈,淚水奪眶而出。
但那雙布滿老繭、骨節(jié)變形的大手卻像兩把有力的鐵鉗,死死地、不容她有任何反抗地攥著她的腳踝,牢牢地將那兩只可憐的小腳按在冰水盆底!冰冷的刺痛還在持續(xù),像電流一樣竄遍每一根神經(jīng)。她想哭嚎,想把腳猛地抽回來,想躲開這粗暴的酷刑!
可外婆的手攥得太緊,那股力量帶著不容置疑的生存意志。同時,那雙渾濁的眼睛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在冰水中痛苦扭動掙扎,甚至因刺激而濺出水花。那眼神里沒有安撫,沒有歉意,連對痛苦的同情都欠奉,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
“忍會兒?!蓖馄鸥砂T開裂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聲音干澀,毫無波瀾。她甚至騰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更加用力地在烏清月腳踝側(cè)面一塊凍得發(fā)紫發(fā)硬的區(qū)域,重重地搓了幾下!硬皮刮過敏感的皮膚,又是一陣鉆心的銳痛!烏清月的小臉痛得幾乎皺成一團,淚水洶涌奔流,卻死死咬住了嘴唇內(nèi)側(cè),把更大的嗚咽聲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喉嚨深處發(fā)出小獸般的沉悶嗚嚕聲。
搓了幾下之后,那只鉗子般的大手并沒有松開。外婆另一只手探進熱水鍋沿上的一個小瓦罐里,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那是草木灰。她直接拍撒在烏清月被冰水泡過又重重搓過的腳上,尤其是那些深紅和青紫的皮膚部位上。干燥的灰粉迅速吸收了濕氣和冰水,帶來一陣粗糙的摩擦感,覆蓋在剛才激痛的地方,倒有一種奇異的、麻木的緩解。
粗糙的灰粉黏在濕冷的腳上,有點澀,卻奇異地暫時蓋住了那刺骨的痛,帶來一種遲鈍的麻木感。外婆這才松開手,把那雙小腳從冰冷的水里提溜出來,隨手扯過一塊同樣顏色黯淡、質(zhì)感粗糙的灰布,像包什么東西似的,囫圇地將這雙裹著草木灰的小腳用力擦拭了幾下。然后起身,從身后一張破舊木床底下拖出一個灰蒙蒙的布袋子,從里面翻出一雙比她腳大一圈的舊布鞋——布鞋鞋底很硬很厚實,鞋面洗得發(fā)白,打著笨拙的針腳。
“穿上?!蓖馄虐研釉谒_邊,“自己的鞋透了風(fēng),要爛?!闭Z氣陳述,沒有一絲解釋的意味。
烏清月哆嗦著,眼淚還在大顆大顆滾落,混合著臉上被灶火烤出的細(xì)汗。她看著那雙厚實卻粗糙、散發(fā)著霉味和塵土氣的舊布鞋。腳上的劇痛感在草木灰和粗暴的摩擦下暫時消退了,被冰涼刺骨的水浸透的麻木感還在,仿佛那骨頭都被凍得失去了形狀。她聽話地,有些笨拙地套上那兩艘“大船”,鞋子空空蕩蕩,腳在里面晃悠。
就在這時,鍋里的湯粥沸騰的聲音更響了。
“開飯。”外婆轉(zhuǎn)身走向大鐵鍋,頭也沒回地宣布。她用一塊厚厚的抹布墊著,再次掀開了那沉重的木頭鍋蓋,灼人的水汽夾雜著土豆和白菜寡淡的香氣彌漫開來。鍋里的東西翻滾著,渾濁的湯水上漂浮著少量的油花——也許是灶臺上那小小半塊油膩膩的豬皮蹭進去的。
外婆撈出幾塊煮得半爛的土豆塊和煮得發(fā)黃的白菜幫子,盛在一個邊緣有裂口的舊陶碗里。碗口有點大,土豆塊冒尖。她把這碗糊糊樣的東西,連同一塊明顯硬得多、顏色也深暗許多的玉米面餅子,一起放在一張矮腿的、桌面坑洼不平的木頭小桌上。桌子就擱在烏清月那張小板凳前方不遠(yuǎn)的地上。
“吃?!蓖馄抛约阂呀?jīng)端了一碗更大的湯糊糊,拿了另一個餅子,一屁股坐在旁邊那張吱呀作響的矮腳板凳上,埋頭大口吞咽起來,吸溜湯水的聲響不小。
烏清月低頭看看自己的碗,又看看外婆,再看看那碗冒著熱氣的渾濁糊糊。灶膛里旺盛的火光在昏暗的灶房里明滅跳躍,映在外婆那張被灶火烤得發(fā)紅、深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只有進食時的專注和某種長久生活壓縮出的麻木。跳躍的光影將她垂落下來的幾縷灰白頭發(fā)投在墻壁上,像張牙舞爪的鬼影。
胃里因為剛才啃過的大餅還在發(fā)緊,但腳底的冰涼感似乎延伸到了心口。她默默地拿起那深褐色的餅子,餅子比剛才那個更硬,幾乎能硌破口腔。她學(xué)著外婆的樣子,掰開一塊,放進湯糊糊里,沾濕了,吸滿那幾乎無味的湯汁,再塞進嘴里費力地咀嚼。硬餅子在嘴里如同摻了沙土,混著寡淡湯汁和煮得太過、失去了滋味的白菜葉,勉強地下咽著。
空氣里只剩下灶火噼啪的輕響,鍋里微弱的咕嘟聲,以及外婆那粗重又節(jié)奏分明的吞咽咀嚼聲。
熱氣騰騰的灶房,明明被火烘烤得連墻壁都發(fā)燙,那冰水盆里殘存的刺骨寒意卻好像滲透進了骨髓。腳上那粗糙布鞋摩擦著裹了草木灰的皮膚,提醒著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酷刑”和短暫的麻木。冰水刺骨的劇痛,外婆平靜如深井的眼睛,以及那雙大而粗糙、給予食物也給予痛楚的手……所有感覺混亂地交織在一起,變成一種更加龐大、更加粘稠的沉重,壓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幾乎喘不過氣。
她低頭啃著餅,吞咽著湯。明明灶火這么旺,烤得她小臉發(fā)燙,后背滲汗,卻感覺手腳的深處,依舊有著一股驅(qū)不散的寒意。那是火車站丟失的溫度,是鐵軌盡頭那片荒蕪的冰冷,更是剛才浸透腳心的那股冰水。而外婆灶膛口那跳躍的、鮮紅的、蓬勃燃燒的火焰,似乎也暖不透近在咫尺的這個身軀。
外婆坐在旁邊,繼續(xù)大口吃著,只在她碗里湯快見底的時候,用筷子頭飛快地從自己碗里扒拉了一塊邊緣還帶著焦色的土豆塊到她的碗沿上。動作迅疾自然,沒有停頓,也沒有抬眼。
日子就像村口那架老掉牙的轆轤水井,吱呀作響地轉(zhuǎn)動著,沉悶而緩慢。
大部分時間里,外婆佝僂的身影總是在院子和灶房間無聲地移動。掃雪,劈柴(那沉重的砍刀落下的聲響總讓烏清月心頭一縮),喂那頭關(guān)在狹小、氣味濃重圈里的老黃牛,還有坐在那張永遠(yuǎn)褪色的矮腳板凳上,像完成一種儀式般,慢騰騰地、一絲不茍地挑揀著那些儲存下來以備過冬的豆角干、茄條干,或者拿著針線縫補那些似乎永遠(yuǎn)補不完的破洞衣衫。
外婆的手指粗大笨拙,骨節(jié)扭曲變形,捏著那根細(xì)小的針極其費力。她瞇著那雙渾濁的眼睛,湊得極近,仿佛不是在縫布,而是在對付一塊堅韌的牛皮。針尖一次次戳透、拉起,帶著棉線穿過那些磨損破開的織物,留下歪歪扭扭、疙瘩不平的針腳。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專注的執(zhí)拗,嘴里偶爾會含混地咕噥一兩個聽不清的音節(jié),大概是針又不小心扎到了她布滿老繭的手指——那點小痛,連皺眉都省了。
烏清月總是一個人。小小的一團,縮在巨大的土炕靠著灶口那個最暖和的角落,背后倚著冰涼的墻壁??簧嫌袕埧蛔溃芍窈竦?、年歲已久的油垢。桌角邊總是摞著幾本紙張泛黃、卷角破損的小人書,是以前的表舅們丟下的。上面的圖畫大多模糊不清,故事也殘缺不全。
她也不怎么看那些小人書。更多的時候,就是靜靜地坐著。要么發(fā)呆,視線穿過蒙著一層灰塵和蛛網(wǎng)的、狹窄糊著麻紙的窗格,看著院子里單調(diào)的景色——光禿禿的樹枝、鋪滿厚重積雪的院壩、偶爾有麻雀撲棱著翅膀在雪地上落下又慌忙飛起覓食。要么,就低下頭,擺弄著自己身上那件寬大不合身的舊褂子上的一個破口,或是用凍得發(fā)紅的手指,去摳那張小炕桌上經(jīng)年累月積下的厚厚污垢。指甲在油亮的桌面劃出一道道細(xì)小的白痕,指甲縫里塞滿了黑乎乎的泥垢。
外婆很少主動和她說話。除非是喊她。
“清月,把柴火填進灶里?!?/p>
“清月,掃掃院子的雪?!?/p>
“清月,看鍋別噗了?!?/p>
命令干脆直接,聲音渾濁低沉,從無贅言。每一聲“清月”喊出來,都像敲擊一塊木頭,硬邦邦的。
烏清月總是立刻照做,動作帶著一點生怕慢了惹出麻煩的慌亂,小小的身影在灶房和院子之間笨拙地跑動。做完之后,又縮回那個屬于她的角落,繼續(xù)安靜地守著??諝庵谐瞬窕鸨训泥枧竞湾伬餃局蟮墓距?,剩下的就是無邊的寂靜。她學(xué)會了把所有的東西都壓在心里最深的地方。被小芹搶走搪瓷杯蓋和饃饃時的憤懣?被王媽指著鼻子潑婦般斥罵時的驚懼委屈?還是那個寒冬臘月,腳丫子被人死死按進冰水盆里的劇痛?
都是。又都不全是。
一種更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她時常感到茫然,小小的腦袋里像塞滿了冰冷的、沉甸甸的雪。她似乎待在一個地方,卻又好像不屬于這里。頭頂上永遠(yuǎn)壓著一片無聲的沉重陰霾。
灶膛里跳躍的火焰,是這片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動態(tài),也是唯一能給予她一點微弱暖意的來源。那雙映著火光的黑眸深處,仿佛有兩簇小小的火苗在寂靜地燃燒。偶爾,在極其漫長的發(fā)呆之后,一個細(xì)微得幾乎不存在的弧度,會極緩慢、極微弱地向上彎一下嘴角,很快又平復(fù)下去,如同被風(fēng)吹過的殘燼火星。沒有任何人看見。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穿著厚棉襖、頭上箍著舊毛巾的鄰居七嬸端了一小碗炒得油汪汪的咸菜絲進來,醬色的菜絲間夾雜著幾顆炸得酥脆噴香的黃豆粒。
“七婆!”鄰居七嬸笑著,嗓門洪亮,打破了灶房的沉悶,“給娃嘗口鮮!自家腌的芥菜疙瘩新炒的!”她說著,把那碗油亮的咸菜放在炕沿上,又看向烏清月,“這娃,瞅著真稀罕人兒!就是太靜了,蔫悄兒的!”
外婆停下挑揀豆角的動作,渾濁的眼睛在那碗油汪汪的咸菜絲上頓了一下,沒接咸菜,也沒接鄰居的話茬,只是喉嚨里滾出幾個含糊的音節(jié)算是應(yīng)了。她那雙骨節(jié)粗大的手,依舊伸向面前的豆角干。
“娃養(yǎng)得精貴!”七嬸看外婆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撇了撇嘴,但臉上依舊堆著笑,俯下身來,湊近烏清月,“娃啊,上你姨姥家串門子可好?。坷洳焕??想不想找娃娃耍?”胖乎乎的手指,帶著外面的寒氣,想摸摸烏清月的臉蛋。
烏清月猛地朝炕最里面的角落縮去,像只受驚后炸毛的小獸,瘦小的身體蜷成一團,臉深深埋進膝蓋里,只留下一個抗拒到極致的后背對著這個熱情又陌生的鄰人。動作大得差點掀翻了旁邊的半碗水。
七嬸的手僵在半空,有點尷尬地直起身,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哎呀呀,這……咋生分得緊呢?咱也沒別的意思……”
外婆這時才抬起眼皮,目光渾濁地掃過那碗咸菜,又掃過縮成一團的烏清月,眼神依舊沒有什么波瀾,仿佛只是看了一眼天色。她只是沙啞而簡略地說了句:
“娃小,膽兒慫?!毕袷窃诮忉?,又像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
鄰居七嬸覺得更無趣,干笑兩聲:“膽兒小也中用,省心不是?得,俺先回了啊七婆!”她轉(zhuǎn)身出了門,把灶房的門簾帶得嘩啦一聲響。
灶房里重回死寂。
又不知過了多久,鍋里煮的東西似乎快好了,灶火也漸漸弱了下來。外婆放下手里補了一半、針腳歪扭的破襪子,起身走到灶臺前,用木勺攪了攪鍋里的東西。然后,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那個放雜物的、沾滿厚厚油灰的木柜前,打開柜門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
當(dāng)外婆轉(zhuǎn)過身時,粗糙的手掌里,竟托著一小塊包在油紙里的東西。她走回炕邊,那托著東西的手掌在烏清月眼前攤開。
那是一小塊……方方正正、半透明的、散發(fā)著奇異琥珀光澤的東西!油紙被小心地掀開一角,一股清甜的、帶著蜂蜜特有香氣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鉆進了烏清月的鼻腔。不是糖,糖不是這種顏色。
是蜜棗?還是別的什么蜜餞?
外婆渾濁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的憐愛或鼓勵,依舊是那口深井般的沉寂。她把那塊亮晶晶、散發(fā)出誘人甜香的東西遞到烏清月眼前。
“拿著?!甭曇粢琅f干澀而平淡。
烏清月愣住了。那甜美的香氣和她記憶深處火車站那顆廉價卻繽紛的硬糖氣息截然不同,卻又奇異地重疊。她看看那塊亮晶晶的蜜餞,又抬眼看向外婆的臉。那張溝壑縱橫、幾乎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依舊只有慣常的漠然和深深的疲憊痕跡,仿佛遞過來的只是一根柴火。
但那香氣是真實的。那份帶著油紙的、沉甸甸的觸感也是真實的。
她遲疑著,凍得有點發(fā)紅的小手,緩慢地從膝蓋上抬起,帶著一種受寵若驚般的試探和極度的不確定,一點點伸向那塊琥珀色的、散發(fā)著溫暖香甜氣息的東西。細(xì)瘦的指尖,在離外婆粗糙掌心那亮晶晶的蜜餞還有一絲縫隙時,停住了。
外婆渾濁的目光落在那幾根微微顫抖的小手指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確認(rèn)她沒有要拿的意思。然后,那只布滿裂口和硬繭的大手向前送了送,很輕卻很穩(wěn)地,讓那塊被油紙托著的蜜餞,碰觸到了她的指尖。
冰涼的油紙觸感,還有底下那點屬于蜜餞的溫軟彈性。甜美的香氣撲鼻而來,濃郁得幾乎讓人眩暈。
烏清月終于伸手,極輕、極快地把那小塊東西拿了過來。像是怕它融化,也像是怕對方反悔。她迅速低下頭,把這寶貴的饋贈緊緊捧在小小的手心里,溫?zé)岫鹉伒臍庀闹缚p間溢出。
外婆沒有再停留,轉(zhuǎn)身重新走回灶臺旁,彎下佝僂的腰背,去照看那鍋快要滾沸的粥。只留下灶膛口微弱的光芒跳躍著,將炕上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拉得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