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的羞辱、絕望和冰冷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從心臟深處猛烈地爆發(fā)出來，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感官。世界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太陽穴里瘋狂奔流的轟鳴。那些扭曲的笑臉、閃爍的閃光燈、張曄楠那張寫滿厭惡的精致面孔……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晃動的、無聲的背景板。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諝獠辉偈翘鹉伒哪逃臀?，而是冰冷的、帶著金屬銹蝕和灰塵的氣息，狠狠灌進(jìn)他火燒火燎的肺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試圖去遮掩敞開的衣襟和那片刺目的污漬。劉家寧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沾滿油膩奶油的手。黏膩的觸感令人作嘔。他死死地盯著那只手，眼神空洞，卻又像燃著幽暗的地獄之火。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周圍哄笑聲戛然而止的動作。
他抬起另一只還算干凈的手，沒有去找紙巾，更沒有去整理敞開的衣襟。他就用那只還算干凈的手，直接抹上了那只沾滿奶油的手背！用力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仿佛那不是奶油，而是某種劇毒，是烙印，是他必須立刻、馬上清除掉的恥辱印記！粗糙的掌心摩擦著黏膩的皮膚，發(fā)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奶油被粗暴地刮蹭開，一部分蹭到了他原本干凈的手掌上，另一部分則被胡亂地抹在了他那件敞開的、洗得發(fā)白的汗衫下擺。原本只是胸口的一塊污漬，瞬間擴(kuò)大、蔓延，變得更加狼藉不堪。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秒。所有人都被他這近乎自虐般的、怪異的舉動驚住了。
劉家寧卻恍若未覺。他擦得很專注，很用力，直到兩只手都變得油膩骯臟，直到那片奶油污漬被揉搓得更加混亂、更加刺眼。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油污的雙手，又低頭看了看胸前那片被“處理”得更糟的狼藉，還有那敞開的、毫無尊嚴(yán)的衣襟。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肌肉的痙攣，扭曲得令人心頭發(fā)寒。
他終于停了下來。
下一秒，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轉(zhuǎn)過身。巨大的身軀在轉(zhuǎn)身時帶起一股沉悶的風(fēng)。他低著頭，像一頭沉默的、傷痕累累的困獸，邁開腳步，朝著禮堂側(cè)門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了過去。腳步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咚、咚、咚”的悶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人群在他面前自動分開了一條更寬的通道。這一次，不再有推搡，不再有惡意的碰撞。那些剛才還在哄笑的臉孔上，驚愕取代了嘲諷，甚至隱隱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片詭異的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寬闊而狼狽的背影上——敞開的襯衫像兩面屈辱的旗幟，油膩的污漬是恥辱的徽記，沉重的腳步聲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
他徑直穿過那道厚重的側(cè)門，將禮堂里所有的喧囂、燈光、目光，連同那個被扔進(jìn)垃圾桶的廉價幻夢，徹底隔絕在身后。門外是通往體育館的昏暗長廊，只有盡頭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散發(fā)著幽幽的光。
他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方向明確得如同被磁石牽引——體育館深處，那個他從未涉足、卻象征著某種全新可能的區(qū)域：健身房。
沉重的腳步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每一步都踏碎了過往的影子。
走廊盡頭，那扇通往健身房的磨砂玻璃門虛掩著，里面隱約傳來金屬器械碰撞的鏗鏘聲和粗重的喘息。門邊的墻上，嵌著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落地鏡。
劉家寧的腳步，在鏡子前停住了。
鏡面清晰地映照出一個龐大、狼狽的身影。淺藍(lán)色襯衫大敞著，露出里面被奶油蹭臟的汗衫，緊繃的布料在腰間堆疊出難看的褶皺，紐扣崩飛的地方像幾道裂開的傷口。油膩的奶油污漬在胸前涂抹開一大片，混合著汗水和灰塵，變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黃白色。圓鼓鼓的臉上，汗水沿著鬢角流下，在油亮的皮膚上沖出幾道溝壑，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頭上，眼神空洞，卻又像沉睡著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他死死地盯著鏡子里的人。那個臃腫、笨拙、被徹底踩進(jìn)塵埃里的自己。那件沾滿污漬的、母親最后縫制的襯衫，此刻像一張裹尸布，緊緊纏著他。
鏡中的影像開始扭曲、晃動，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那油膩的污漬上，恍惚又浮現(xiàn)出母親臨終前咳著血縫衣的畫面，張曄楠冰冷嫌惡的眼神，醫(yī)生嚴(yán)肅的警告，垃圾桶里刺眼的紅玫瑰，紐扣崩飛時那清脆的碎裂聲……無數(shù)碎片在眼前瘋狂旋轉(zhuǎn)、炸裂！
“呼……吸……污……染……空……氣……”
張曄楠那淬毒般的聲音，如同魔咒，在他顱內(nèi)轟然炸響，蓋過了一切！
劉家寧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鏡子里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燒盡了。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種破釜沉舟、要將一切焚燒殆盡的瘋狂。
他不再看鏡中的自己。
他伸出手，沾著油污的手指用力推開那扇沉重的磨砂玻璃門。
“哐當(dāng)！”
門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一股混合著汗水、橡膠和消毒水的、濃烈而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里面明亮的燈光有些刺眼，金屬器械冰冷的反光映入眼簾。
劉家寧抬腳，踏了進(jìn)去。
沉重的腳步聲被門內(nèi)更響亮的器械撞擊聲和粗重的喘息淹沒。磨砂玻璃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昏暗的走廊，也仿佛徹底隔絕了一個舊的世界。
門徹底關(guān)嚴(yán)前，他最后的身影印在門上的磨砂玻璃上，巨大、模糊、沉默，像一座移動的、傷痕累累的山。門內(nèi)強(qiáng)烈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將他扭曲的輪廓清晰地投射出來——那敞開的衣襟，那一片刺目的污漬。
然后，門合攏了。
磨砂玻璃門在身后合攏的瞬間，像隔開了一個世界。門外是昏暗、死寂的走廊，殘留著畢業(yè)典禮的喧囂和屈辱的余燼；門內(nèi)，則是一個充斥著汗水、金屬與粗重喘息的全新煉獄。
空氣驟然變得沉重而滾燙。濃烈的汗味、橡膠地墊的塑膠氣息、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屬于雄性力量場的獨(dú)特氣味。明亮得近乎慘白的燈光從天花板傾瀉而下，毫無保留地照射在每一個角落，也毫不留情地打在劉家寧狼狽不堪的身上。
他敞開的襯衫，胸前的奶油污漬，在這樣赤裸裸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和骯臟。幾道目光從不同的器械區(qū)域投射過來——詫異、打量、隨即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看熱鬧的興味。一個穿著緊身背心、露出虬結(jié)肌肉的壯漢正在推舉巨大的杠鈴，汗水順著他鼓脹的背肌往下淌，他瞥了劉家寧一眼，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嗤笑，隨即移開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角落一個正在跑步機(jī)上快走的年輕女人，也皺著眉，腳步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
劉家寧的身體瞬間繃緊，像被無形的針扎遍全身。那些目光，比禮堂里的哄笑更冰冷，更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下意識地想攏緊敞開的衣襟，手指觸碰到油膩冰冷的奶油污漬和暴露在外的汗衫，動作猛地僵住。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沾著奶油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油膩的掌心。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洶涌而至，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
不能退。
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像兩把鈍刀，掃過那些投來目光的人。沒有憤怒，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那眼神讓剛才嗤笑的壯漢微微一怔，隨即有些無趣地轉(zhuǎn)開了頭。
劉家寧不再理會任何人。他的目光穿透這片陌生的、充滿壓迫的空間，死死釘在健身房最深處、靠墻那一排冰冷沉重的器械上——深蹲架、臥推凳、還有一排排啞鈴和杠鈴片，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那些東西，像等待他的刑具，也像通往某個未知彼岸的唯一階梯。
他邁開腳步。沉重的步伐踩在橡膠地墊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敞開的衣襟隨著他的走動微微晃動，露出里面被奶油弄臟的汗衫和滾圓的肚腩輪廓，引來更多側(cè)目。他視若無睹，徑直走向那片冰冷的鐵林。
深蹲架前的地面上，散落著幾片卸下的巨大杠鈴片。劉家寧在架子前站定。架子旁邊掛著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全貌：龐大、臃腫、狼狽不堪，敞開的襯衫像兩片破敗的旗幟，胸口的污漬是醒目的恥辱標(biāo)記。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頭發(fā)，黏在油亮的額頭上。鏡中的眼神空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
他盯著鏡子里那個被徹底踩進(jìn)泥濘的自己。張曄楠那句淬毒的“污染空氣”再次在顱內(nèi)炸響，與周圍器械的鏗鏘碰撞聲、粗重的喘息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尖銳的嗡鳴。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濃重的汗味和鐵銹味，灼燒著他的喉嚨和肺葉。他不再看鏡子，而是伸出那只沾滿奶油和汗水、微微顫抖的手，伸向深蹲架上那根光禿禿的空桿。
冰冷的觸感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全身。金屬的寒意透過油膩的皮膚，直刺骨髓。那根空桿的重量，對于一個長期缺乏運(yùn)動、體重嚴(yán)重超標(biāo)的胖子來說，也絕非輕若無物。
他雙手用力握住冰冷的杠鈴桿。粗糙的紋路摩擦著他油膩的掌心。他咬緊牙關(guān)，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杠鈴桿從深蹲架的卡扣上卸下來！
手臂的肌肉在肥厚的脂肪下徒勞地繃緊、顫抖。汗水大顆大顆地從額角滾落，砸在杠鈴桿上，濺開細(xì)小的水花。臉因?yàn)檫^度用力而漲得通紅，青筋在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全身的肥肉都在劇烈地抖動，敞開的襯衫下，被汗水浸透的汗衫緊緊貼在起伏的肚腩上。
一次，兩次……那根空桿紋絲不動，牢牢地卡在架子上，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
“呵…” 旁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是那個剛才在推舉的壯漢，他已經(jīng)放下了杠鈴，正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看著劉家寧笨拙而徒勞的掙扎，眼神像在看一場滑稽的馬戲?！芭肿?，省省吧。那玩意兒不是給你玩的，當(dāng)心閃了你那水桶腰。” 語氣里的輕蔑毫不掩飾。
劉家寧的動作猛地頓住。他握著杠鈴桿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反駁。只是死死盯著那根紋絲不動的冰冷金屬。
羞辱，像跗骨之蛆，無處不在。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側(cè)響起：“喂，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