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蛋糕的甜膩氣息,混雜著汗水和廉價香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畢業(yè)典禮喧鬧的空氣里。禮堂像個巨大的蒸籠,嗡嗡作響的人聲是底下燒得正旺的柴火。劉家寧感覺自己就是被架在蒸籠最中央的那塊肥肉,悶得透不過氣,汗水沿著他圓鼓鼓的臉頰往下淌,滑進被襯衫領(lǐng)口勒出的深溝里,留下一道黏膩的涼意。
他費力地擠過人群,手里那束俗氣的、裹著亮閃閃塑料紙的紅色玫瑰,像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花瓣邊緣還帶著點蔫蔫的水汽。每走一步,腳下的劣質(zhì)皮鞋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身上那件明顯小了兩號的、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襯衫,緊緊繃在他厚實的胸膛和肚腩上,后背早已洇開一片深色的汗?jié)n。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好奇的、看戲的、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密密地扎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
目標就在前方不遠。張曄楠。她站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伴中間,像一幅精心裝裱過的畫。淺紫色的連衣裙勾勒出纖細的腰肢,裙擺隨著她輕盈的笑聲微微晃動。陽光穿過禮堂高窗的彩色玻璃,在她精心打理過的栗色長發(fā)上跳躍,映得她白皙的側(cè)臉近乎透明。她正偏著頭聽旁邊的女孩說著什么,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足以讓周圍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淺笑。
劉家寧的心臟在厚重的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幾乎蓋過了禮堂里嘈雜的背景音。喉嚨發(fā)干,手心全是濕冷的汗,把那束玫瑰的塑料包裝紙攥得咯吱作響。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卻卡在胸口,悶得發(fā)慌。他強迫自己邁開腿,一步一步,笨拙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那團光走了過去。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窄縫,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攏。竊竊私語像毒蛇吐信般鉆進他的耳朵。
“看吶,劉胖子過去了!” “我的天,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給張曄楠的?” “噗…勇氣可嘉,臉皮更厚?!?“張曄楠能看得上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瘋了吧?” “賭五毛錢,三秒內(nèi)被拒絕?!?/p>
這些聲音尖銳又清晰,像冰冷的玻璃渣,狠狠扎進他的鼓膜里。劉家寧的臉頰火燒火燎,但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他的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那個身影,仿佛那是沉沒前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終于,他站定在張曄楠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飄來的、若有似無的清新花香。他龐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線,在她精致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于此,帶著赤裸裸的期待——期待一場精彩的、關(guān)于不自量力的羞辱。
張曄楠終于察覺到了異樣,她轉(zhuǎn)過頭來。那雙漂亮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琉璃,先是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隨即看清來人是誰,那點不耐迅速凝結(jié),化為一種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打量,如同審視一件令人生厭的垃圾。她微微揚起下巴,精致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仵玖艘幌?,紅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
劉家寧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又猛地退去,留下冰涼的麻木。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束汗?jié)竦?、有些變形的玫瑰往前遞了遞,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塑料紙摩擦發(fā)出刺耳的窸窣聲。
“張…張曄楠…” 他的聲音又粗又啞,像砂紙摩擦著木頭,“送…送給你。畢業(yè)…畢業(yè)快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摳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死寂。絕對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張曄楠的目光在那束廉價玫瑰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團散發(fā)著異味、剛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穢物。然后,她緩緩抬起了手。那只手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涂著淡淡的粉色珠光。它并沒有去接花束,而是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極其輕蔑地捏住了花束最外面那層塑料包裝紙的一角,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致命的病菌。
她甚至沒有看劉家寧的臉。
接著,那只漂亮的手腕微微一轉(zhuǎn),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冷酷姿態(tài),將那束承載著少年孤勇和卑微心意的玫瑰,隨意地、精準地,拋進了旁邊半人高的、裝滿了飲料瓶和廢棄紙杯的藍色塑料垃圾桶里。
“噗”的一聲輕響。玫瑰砸在桶底的垃圾上,幾片花瓣被震落,掉在黏膩的飲料漬里。
“劉家寧,” 張曄楠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清脆脆,像碎冰敲擊玉盤,卻淬著劇毒,清晰地傳遍了這驟然安靜的一角,“你是不是對自己的體重有什么誤解?” 她終于抬起眼,那雙漂亮的黑眸里,只有一片凍人的冰原和赤裸裸的厭惡,“兩百斤的肥豬,” 她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進劉家寧的鼓膜和心臟,“連呼吸都像是在污染空氣。誰給你的勇氣,湊到我面前來的?”
“轟——!”
短暫的死寂后,是驟然爆發(fā)的、山呼海嘯般的哄笑和尖銳的口哨聲。
“哈哈哈哈!污染空氣!絕了!” “班花威武!一語中的!” “肥豬!聽見沒?污染源!” “快滾吧劉家寧!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 “拍下來拍下來!年度最慘表白現(xiàn)場!”
那些聲音,那些扭曲的笑臉,那些舉起的手機攝像頭,匯成一股巨大的、帶著強烈惡意的洪流,瞬間將劉家寧徹底淹沒。世界在尖銳的嗡鳴聲中旋轉(zhuǎn)、褪色、變形。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腳下發(fā)軟,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眩暈中,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帶著惡作劇的蠻力,猛地推了他后背一把!劉家寧猝不及防,巨大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像個沉重的沙袋,踉蹌著向前撲去。旁邊一張堆滿了吃剩蛋糕的桌子成了他最后的支點。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桌沿,慌亂中卻狠狠按在了一塊油膩膩的、吃剩的奶油蛋糕上。
“噗嘰!”
黏膩冰冷的觸感瞬間糊滿了整個掌心。更糟的是,他身體前傾的巨大慣性并未止住,胸口猛地撞上了桌沿。只聽“嘣”的一聲輕響,緊接著是“嘣嘣嘣”連續(xù)幾聲脆響——他襯衫胸腹位置緊繃的幾顆塑料紐扣,在巨大的壓力下,終于不堪重負,瞬間崩飛了出去!
幾顆小小的白色塑料紐扣,帶著一種荒謬的、慢鏡頭般的軌跡,彈跳著,滾落在地板上,消失在無數(shù)雙鞋子的縫隙里。其中一顆,骨碌碌滾到了張曄楠那雙纖塵不染的白色小皮鞋尖前,停了下來。
劉家寧狼狽地撐住桌子,才勉強沒有摔倒。但此刻,他的樣子比摔倒更不堪百倍。胸口大敞著,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白色汗衫,汗衫下是肥碩滾圓的肚腩。淺藍色的襯衫前襟上,赫然印著一個巨大、油膩、骯臟的奶油手印,邊緣還沾著彩色的糖粒和一點可疑的蛋糕屑。敞開的衣襟下,肥厚的皮肉隨著他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
“哇哦!” 有人夸張地尖叫。 “走光了走光了!辣眼睛!” “快拍??!這畫面絕了!” “哈哈哈,紐扣都崩飛了,這噸位!”
哄笑聲、快門聲、口哨聲,如同潮水般再次洶涌而來,比剛才更加刺耳,更加肆無忌憚。每一道目光都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赤裸的皮膚上,燙在他敞開的、毫無尊嚴的胸口。
劉家寧死死地低著頭。汗水大顆大顆地從他額角滾落,砸在油膩的奶油污漬上,混成一團更惡心的泥濘。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只能死死盯著襯衫上那片骯臟的奶油印,那片刺目的污漬在他眼前扭曲、放大,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嘲諷的烙印。
恍惚間,那片油膩的污漬扭曲、變形,竟幻化出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孔。那是母親的臉。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帶著陳舊藥水的氣味洶涌而至。
深夜,慘白的節(jié)能燈光下,母親靠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嶙峋的手背扎著滯留針,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費力地喘息著,卻努力彎起嘴角,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聲音微弱得像游絲:“家寧…多吃點…男孩子…要長得壯實…才…才好…”
他那時剛上高中,體重已經(jīng)開始失控。母親的病榻前堆滿了親戚朋友探病送來的營養(yǎng)品和零食。她總是催促他吃,仿佛看他狼吞虎咽,就能驅(qū)散病房里彌漫的死亡陰影,就能讓她自己那顆被病魔啃噬的心得到片刻安慰。他不敢拒絕,只能拼命地塞,把所有的擔憂、恐懼和即將失去的惶恐,連同那些高糖高油的食物,一起狠狠咽下去。體重,就在那些充滿哀傷和焦慮的注視下,像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
后來,醫(yī)生拿著厚厚的體檢報告,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用力敲著上面的數(shù)字,語氣嚴肅得近乎冷酷:“劉家寧!看看!重度脂肪肝!血脂高得離譜!血糖也在臨界值!再這么下去,別說學習,命都要搭進去!必須減肥!立刻!馬上!這已經(jīng)不是體型問題了,是生存問題!你媽媽剛走,你……”
醫(yī)生后面的話,在母親那張蒼白而充滿殷切期望的臉龐面前,變得模糊不清。生存?那時的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灰暗冰冷的,只有胃里塞滿食物時,才能短暫地麻痹那種撕心裂肺的空洞和絕望。減肥?活下去?為了什么?他找不到理由。母親的遺愿是讓他“壯實”,他做到了,以一種自我毀滅的方式。
混亂的記憶碎片飛速切換,最終定格在另一個瞬間。同樣是這個禮堂,高一新生文藝匯演。他因為體型笨拙,在班級合唱排練時總是出錯,被臨時替換下來,只能負責搬道具。那天演出結(jié)束,他滿頭大汗地搬著沉重的背景板,笨拙地穿過散場的人群。一不小心,腳下被電線絆住,整個人失去平衡,懷里的板子眼看就要砸向旁邊的人堆。就在他驚恐萬分時,一只纖細卻有力的手及時托住了板子的一角。
他驚魂未定地抬頭,撞進一雙清澈含笑的眼眸里。是張曄楠。她穿著演出服,額角還貼著亮片,微微喘著氣,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清脆悅耳:“同學,小心點呀!”
那一刻,舞臺的追光燈似乎并未熄滅,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個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開了他當時因喪母和肥胖而籠罩的厚重陰霾。那么亮,那么暖,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灰撲撲的世界里,似乎也能照進一點光。就是那一瞬間的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種,在他心底深處埋藏了整整三年,支撐著他度過無數(shù)個被嘲笑、被排擠、在深夜里獨自吞咽孤獨和自卑的日子。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點光,無數(shù)次在夢里描摹她的笑容,直到今天,鼓起了畢生的勇氣,想要靠近,想要觸碰……
然而,現(xiàn)實是冰冷的垃圾桶,是崩飛的紐扣,是胸口油膩骯臟的奶油污漬,是那句響徹耳畔的、淬毒的“污染空氣”。
幻覺消失了。母親蒼白的臉、醫(yī)生嚴肅的警告、還有記憶中張曄楠那個溫暖的笑容,都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周圍刺耳的哄笑聲和手機閃光燈的咔嚓聲中,“啪”地一聲,徹底碎裂,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奶油污漬,牢牢地糊在他心口的位置,糊在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襯衫上。這件襯衫……他顫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那片油膩冰冷的污漬邊緣。
布料是粗糙的,但針腳卻細密而整齊。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母親病情急劇惡化、幾乎無法坐起來的前夕。深夜,他起夜時經(jīng)過父母房間虛掩的門縫,看到里面還亮著微弱的臺燈光。母親披著外衣,瘦得脫了形,脊背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劇烈地咳嗽著,肩膀痛苦地聳動。她手里卻緊緊攥著針線,正費力地、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這件他因為體重猛增而撐壞的舊襯衫。慘白的燈光勾勒出她嶙峋的剪影,每一次落針都伴隨著壓抑的喘息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父親在一旁低聲勸著,聲音哽咽:“別弄了…明天我去給他買件新的…你歇歇…” 母親只是固執(zhí)地搖頭,咳得說不出話,卻執(zhí)拗地將線頭咬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那個小小的線疙瘩藏進內(nèi)襯的針腳里……
這件襯衫,是母親留給他最后的、帶著體溫的念想。他曾發(fā)誓要好好穿著它,仿佛這樣,母親的目光就還在,就還能護佑著他??涩F(xiàn)在,它沾滿了惡心的奶油,紐扣崩飛,衣襟敞開,像一個巨大的傷口,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嘲笑和鏡頭之下。
母親最后的心血,他珍視如命的念想,連同他自己那點可憐巴巴、積攢了三年的卑微幻想,一起被踐踏得粉碎,和那束被扔進垃圾桶的廉價玫瑰一樣,成了這場鬧劇里最醒目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