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配嗎!”
這最后一句,淬著最惡毒的汁液,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整個御花園,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魏嬿婉抱著女兒,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凍住的玉雕。
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化作了尖銳的冰凌,扎進她的四肢百骸。
她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有幸災樂禍的。
有冷漠看戲的。
有暗藏同情的。
更多的,是等著看她如何被碾碎,如何被踩進塵埃里的期待。
春嬋的臉色,已經(jīng)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死死攥著袖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分明。
瀾翠垂著頭,肩膀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不遠處的王蟾,牙關緊咬,腮邊的肌肉繃成堅硬的石塊。
屈辱。
無邊的屈辱,像黑色的潮水,從腳底向上蔓延,要將她的心臟徹底淹沒。
啟祥宮那五年的記憶,那些被肆意打罵,被當成畜生一樣對待的日子,猛地涌上心頭。
她的膝蓋,開始發(fā)軟。
那是一種刻進骨子里的,對金玉妍的恐懼。
一種想要立刻跪下,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去求饒的本能。
她幾乎就要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
【額娘?!?/p>
那個稚嫩又冷靜的聲音,如同一道暖流,注入了她冰冷的腦海。
【別慌。】
魏嬿婉混亂的心跳,奇跡般地,緩和了一絲。
【跟她吵架,你就輸了。】
【潑婦罵街,不是咱們的風格?!?/p>
璟妧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小的,不屑的哼哼。
【她現(xiàn)在就像一只在斗雞場里,拼命抖著毛,想要激怒你的公雞?!?/p>
【你越是生氣,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得意?!?/p>
魏嬿婉的指尖,依舊冰涼,可那股子讓她窒息的恐懼,卻在女兒的聲音里,悄然消散。
【站直了,額娘?!?/p>
【您現(xiàn)在是貴妃,不是那個任她打罵的宮女櫻兒了?!?/p>
是啊。
她是令貴妃。
是七公主的生母。
是皇上親口封的,貴妃。
魏嬿婉那原本有些彎曲的脊背,在無人察覺中,一點一點地,挺直了。
【等下聽我口令,一句話,讓她當場破防。】
金玉妍還在欣賞著魏嬿婉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她就喜歡看她這樣。
看她這副想哭又不敢哭,想反抗又不敢反抗的賤婢相。
這讓她心中那股子因為魏嬿婉得寵而積郁的惡氣,得到了極大的舒展。
她等著她崩潰。
等著她跪下。
等著她痛哭流涕地求饒。
然而。
她等來的,卻是一個,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平靜的眼神。
魏嬿婉抬起了頭。
她蒼白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淺。
甚至帶著幾分柔弱與無辜。
卻像一把鋒利的,淬了冰的刀子。
她看著金玉妍那張因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臉。
然后,她開了口。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輕柔,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姐姐教訓的是?!?/p>
她輕輕撫摸著懷中璟妧的背,仿佛只是在安撫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妹妹出身是低微?!?/p>
“不比姐姐是來自母族的貴女,天生尊貴?!?/p>
她竟然,全盤承認了。
沒有反駁,沒有爭辯,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
就這么輕飄飄地,認了。
金玉妍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了。
她所有的攻擊,所有的羞辱,都像是卯足了勁打在了一團棉花上,軟綿綿的,不受力。
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憋悶。
周圍看戲的妃嬪們,也愣住了。
她們預想過魏嬿婉的各種反應,或是哭泣求饒,或是色厲內(nèi)荏地反駁,唯獨沒想過,她會是這樣一副云淡風輕的姿態(tài)。
金玉妍一滯,正要醞釀更惡毒的詞句,來撕開她這層偽裝的面具。
魏嬿婉卻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
她的話鋒,極其自然地一轉。
那雙清亮的眸子,望著金玉妍,里面充滿了真誠的,不帶一絲雜質(zhì)的期盼。
“妹妹只盼著……”
她的聲音越發(fā)柔和,像三月的春風。
“姐姐所生的四阿哥將來能有大出息?!?/p>
“繼承姐姐的榮光?!?/p>
“為玉氏、為您的母族,在咱們大清,掙得無上榮耀才好啊。”
這句話。
如同一把無形的,卻又鋒利到極致的尖刀。
沒有一絲聲響。
卻精準無比地,捅進了金玉妍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心窩。
剎那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風停了。
鳥也不叫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駭然的神色。
金玉妍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經(jīng)歷了千變?nèi)f化。
那份高高在上的得意,首先碎裂。
然后是錯愕。
緊接著,是難以置信的憤怒,像巖漿一樣從她心底噴涌而出,燒得她臉上血色盡褪。
四阿哥永珹。
玉氏。
這是她此生最大的執(zhí)念,也是她此生最大的痛。
后宮里誰不知道。
她金玉妍,仗著玉氏的勢,仗著自己能生兒子,才在宮里橫行霸道。
可她生的兒子,偏偏,是最不受皇上待見的那一個。
論才學,不及純貴妃的兒子。
論圣心,更是連個邊都摸不著。
為母族爭光,讓她在玉氏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是她嫁入大清唯一的,也是最終的目標。
可這個目標,如今看來,遙遙無期。
這是她心里最深的傷疤,是她午夜夢回時,最不敢觸碰的隱痛。
她可以用無數(shù)惡毒的言語去踐踏魏嬿婉的出身。
可魏嬿婉,只用了這么一句。
一句聽上去,充滿了祝福與期盼的“好話”。
就將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依仗,撕得粉碎。
她怎么反駁?
說“我的兒子就是沒出息”?
還是說“我們玉氏不需要他來爭光”?
無論她說什么,都是在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自己的失敗,承認自己最大的無能。
這比直接抽她一耳光,還要讓她難堪百倍。
這,是誅心!
金玉妍的笑容,徹底凝固在了臉上,扭曲成一個極其古怪而難看的形狀。
她的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最后變成一種死灰般的顏色。
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死死攥著手里的帕子,那上好的云錦,幾乎要被她撕裂。
她渾身都在發(fā)抖。
是氣的。
是恨的。
是被人一招戳中死穴后,那種無能狂怒的顫抖。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被塞了一團燒紅的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周圍的妃嬪們,一個個都傻了。
那個方才還掩嘴偷笑的,此刻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驚與忌憚。
她們終于意識到。
這個令貴妃,這個從宮女爬上來的女人,根本不是她們想象中的軟柿子。
她不吵不鬧,不爭不辯。
卻能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殺人不見血的話。
這手段,比嘉貴妃那套當眾辱罵,高明了何止百倍。
魏嬿婉靜靜地看著金玉妍那張扭曲的臉。
她心中那最后一點點殘存的恐懼,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名為“掌控”的快意,徹底沖刷干凈。
原來,這就是【格局】。
這就是,女兒教給她的,陽謀。
她抱著璟妧,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貴妃對貴妃的平禮。
動作優(yōu)雅,從容不迫。
“妹妹身子弱,還帶著公主,就不多陪姐姐賞花了?!?/p>
“先行告退。”
說完。
她再也不看金玉妍一眼,抱著女兒,在春嬋和瀾翠又驚又喜的簇擁下,在眾人震驚到無以復加的注視中。
轉身,施施然離去。
她的背影,挺得筆直。
那件淡紫色的宮裝,在春日的陽光下,流淌著一層溫潤的光。
從容,淡定,優(yōu)雅。
像一個真正的,勝利者。
只留下金玉妍一個人,像一尊被雷劈焦的木雕,僵硬地,可笑地,站在原地。
“咔嚓——”
一聲脆響。
她手中那柄名貴的檀香扇,被她生生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