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透積云裂隙，在洞口苔蘚叢中砸出碎金般的光斑。謝沉舟的五指死死扣住濕漉漉的巖壁，骨節(jié)泛白的瞬間，粗糲石棱已在她掌心刻下暗紅印記。更深處的灼痛在血脈里沸騰——掌心皮肉下蟄伏的鱗狀紋路正詭譎游移，宛若被封印的血線蘇醒后開始蛇形，鱗甲開合間滲出暗金微光。洞穴深處傳來青銅鎖鏈的震顫聲，每聲嗚咽都讓那些鱗紋在他血肉間掀起新的血潮。
顧昭的腳步聲在她身后一步之遙響起，輕而穩(wěn)，如同他此刻的呼吸。他沉默著，只偶爾抬眼掃視手中地圖，再低頭確認腳下蜿蜒的路徑。風衣拉鏈半開，內(nèi)襯一角不經(jīng)意地翻出，沾染著昨夜激戰(zhàn)留下的、已然干涸的暗紅印記。
“你確定是這兒？”謝沉舟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久未發(fā)聲的沙啞。
顧昭的目光并未離開前方幽暗，只是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一絲疑慮爬上謝沉舟心頭，她還想追問，手腕卻猛地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那枚執(zhí)念印記如同被無形的火苗舔舐，驟然灼燙起來。她幾乎是本能地，將手猛地縮回，迅速藏進寬大的衣袖深處。
顧昭的視線敏銳地掃過她藏匿的手腕，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投向更深的黑暗。他沒有追問，只是腳步向前挪動，無聲地縮短了兩人之間那一步的距離。
洞內(nèi)光線愈發(fā)稀薄，僅存的幾縷陽光從巖縫中掙扎而入，在凹凸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諝饫飶浡还蓾庵囟惛臍庀?，潮濕的泥土味混雜著若有似無的鐵銹腥氣，像一座被遺忘千年的墓穴。
謝沉舟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般加速。一種強烈的預(yù)感攫住了她——不是魘獸的腥臊，也非幻覺的迷離，而是……記憶的潮汐，正裹挾著冰冷的浪頭洶涌而來。
“那邊。”顧昭低沉的聲音劃破沉寂，指向洞穴深處一片更濃的陰影。
那里，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突兀地矗立在中央。石頭上方，懸浮著一片手掌大小的晶體碎片，通體流轉(zhuǎn)著純凈而妖異的淡紫色光暈。記憶碎片——如此完整，如此誘人，像一件精心擺放的祭品，靜待著觸碰者的獻祭。
謝沉舟幾步上前，蹲下身，目光緊鎖著那光滑如鏡的表面。指尖幾乎要觸及那冰冷的紫光，卻被顧昭橫亙的手臂攔住。
“等等?！彼穆曇魤旱煤艿?，帶著不容置疑的謹慎，“先看清楚?！?/p>
謝沉舟挑眉，一絲不悅閃過眼底，“你還信不過我？”
“我只是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把你從昏迷中喚醒。”他的語氣依舊平靜，但那緊繃的下頜線和鏡片后凝重的眼神，泄露了那份深藏的緊繃。
她微微一怔，隨即撇開臉，語氣生硬了幾分，“放心，這次……我能控制?！痹捯粑绰?，她的指尖已帶著決然，再次探向那碎片邊緣。
觸碰的瞬間——嗡！
一股狂暴的電流感順著指尖炸開，瞬間撕裂了她的意識！
黑暗吞噬一切。
再睜眼時，眼前已是斷壁殘垣。倒塌的房屋、碎裂的玻璃、刺鼻的血腥味……還有那如同詛咒般在廢墟間回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語。
“謝沉舟……”一個熟悉到讓她心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猛地回頭！母親就站在不遠處，手中緊握著一段斷裂的、閃著幽光的鎖鏈。父親則在她另一側(cè)，緊握的匕首寒芒閃爍。
“快跑！”母親的聲音撕裂了空氣，帶著絕望的嘶吼。
可她雙腳如同灌了鉛，被無形的恐懼死死釘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巨大的、扭曲的魘獸從坍塌的陰影中猙獰爬出，張開布滿利齒的巨口，帶著毀滅的氣息撲向她的父母！
她想尖叫，喉嚨卻像被扼住，只能發(fā)出無聲的悲鳴。
就在這絕望的頂點，一只溫熱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顧昭。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側(cè)，目光死死鎖定在前方那殘酷重演的畫面。然而，他臉上沒有謝沉舟的驚駭欲絕，只有一種深植骨髓的、冰冷的熟悉感，以及……同樣被喚醒的恐懼。
“這不是你的記憶。”他的聲音低沉，如同在深淵中回蕩。
“這不是你的記憶?！彼穆曇舻统?，如同在深淵中回蕩。
“那你呢？”謝沉舟猛地轉(zhuǎn)頭，視線仿佛要穿透他冷靜的偽裝，“你看到了什么？”
顧昭沉默了，時間仿佛在兩人之間凝固。幾秒鐘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廢墟的陰風吞沒：“一個房間……母親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我……想靠近，想救她……但每一次，每一次我靠近，那把刀……都會重新沒入她的胸膛，她……重新倒下?！?他的話語破碎，帶著一種從未在他身上顯露過的、近乎窒息的脆弱。
謝沉舟凝視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這個永遠理智、永遠掌控全局的男人，內(nèi)心竟也深埋著如此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與她掌心的灼痛遙相呼應(yīng)。
“也許，”她的聲音也柔和下來，帶著一絲苦澀的了然，“這就是我們共同的牢籠。無法改變的過去，不斷輪回的……遺憾?！?/p>
顧昭沒有回應(yīng)，只是極其緩慢地、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似的，松開了她的手腕。
洞穴的景象如同退潮般重新浮現(xiàn)。他們依舊站在那塊散發(fā)著紫光的記憶碎片前，只是這一次，兩人之間那無形的距離，似乎被剛才共享的深淵拉近了幾分。
“你說得對?！彼鋈婚_口，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冷靜，卻多了一絲沉重的共鳴，“我們……都在被困住的地方。”
謝沉舟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別過臉去，語氣帶上刻意的疏離：“我不是要你安慰我。我只是告訴你，我們都……不完美?！?/p>
“我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晰而直接，“所以我才在這里，跟著你?！?/p>
她愕然抬首。
顧昭抬手，輕輕摘下了眼鏡，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清明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疲憊，也映著她的身影。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動作更輕，更堅定地握住了她那只藏有灼痛印記的手腕。
“別怕。”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漣漪，“我在。”
那一刻，奇跡般地，掌心的灼熱感竟真的消退了些許。她沒有抽回手，任由那份帶著體溫的力道包裹著自己的手腕，一種陌生的、帶著酸楚的暖意悄然滋生。
洞穴深處，墻壁上不知何時悄然浮現(xiàn)出數(shù)條詭異的紫色絲線，如同活物般緩慢地蠕動、延伸，無聲無息地朝著他們所在的位置逼近。
“我們該走了。”她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顧昭點頭，握緊她的手，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大步朝著洞口微弱的光亮走去。
就在即將踏出洞口，沐浴到久違陽光的前一刻，謝沉舟的腳步倏然頓住。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陰影里，一點微弱卻執(zhí)拗的反光。她下意識地彎腰，指尖觸碰到一枚靜靜躺在地上的、小巧的玻璃珠。就在她拾起的瞬間，那冰冷的珠子竟在她掌心清晰地、微弱地震顫了一下！
“怎么了？”顧昭立刻察覺，回頭問道。
“……沒什么?！彼杆賹⒅樽舆o，塞進衣袋深處，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奇異的震動感，“可能……是錯覺吧?！?心底卻有個聲音在低語：絕非錯覺。
他們終于走出洞口，陽光傾瀉而下，帶來一絲短暫的暖意。
然而，謝沉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遠比洞穴陰冷更刺骨的寒意，正從骨髓深處悄然彌漫開來。
她忍不住回頭，望向那片吞噬光明的洞口陰影。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似乎……有一雙無形的眼睛，正冰冷地、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她沒有停留，只是將衣領(lǐng)用力拉高，遮住了半張臉，也掩去了眼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然后，她沉默地跟隨著顧昭，走向那迷霧重重的、未知的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