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浸透街巷時,青灰色的水霧仍在磚縫間游移。謝沉舟踩著宿醉者特有的踉蹌步伐,足底仿佛陷進新彈的棉胎堆,綿軟觸感順著踝骨攀爬,在太陽穴化作千鈞重錘。每道裂帛般的痛楚都精準撕扯著神經(jīng)末梢,像有銹蝕的鋼針在顱骨罅隙間逡巡,剮蹭出帶著鐵腥味的顫栗。
顧昭走在她右側(cè),沉默著,目光卻不時地掃過她蒼白的側(cè)臉。他風衣的下擺沾著昨夜戰(zhàn)斗遺留的灰燼,像一層不祥的薄霜。
“我沒事?!彼_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陌生。
顧昭沒有回應(yīng),只是默不作聲地將風衣的前襟拉緊了些。他沒戴眼鏡,左眼瞼附近泛著淡淡的灼紅。
謝沉舟的視線落在他手腕那道細長的暗紅結(jié)痂上。她記得那傷的由來,可記憶的碎片卻像被揉皺又撕開的紙頁,模糊不清,相互重疊。她用力揉著眉心,試圖將那些混亂的畫面壓下去。
“你有沒有……”她遲疑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見過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大概七八歲,穿著……白大褂?”
顧昭的腳步驟然一頓,眉頭緊鎖:“你說什么?”
“……沒什么?!彼龘u頭,嘴角扯出一個疲憊的苦笑,“大概是太累了?!?/p>
但她心知肚明,這絕非疲憊。某種東西正在她腦海深處翻攪,如同沉底的泥漿被強行攪起,無數(shù)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畫面隨之浮現(xiàn)——
一個女人倒在地上,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恐;一個戴著單片眼鏡的小男孩被猛地推到門后陰影里,小手死死攥著一塊鋒利的碎玻璃;粘稠的鮮血從女人指縫滲出,在地板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詭異的花……
“不……”謝沉舟猛地剎住腳步,低喃出聲。
顧昭也隨之停下,探究地看向她。
“你怎么了?”他的聲音仿佛隔著水幕傳來。
“我……我好像……”她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那些畫面太過真切,帶著冰冷的觸感,不像幻覺,倒像是……深埋的過往。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掌心,昨夜動用執(zhí)念印記后的灼痛感仍在皮膚下隱隱作祟,如同細密的針扎,又似暗火灼燒。
這不是單純的后遺癥。
是反噬。
她的執(zhí)念印記在失控,正將她強行拽入不屬于她的記憶深淵。
“謝沉舟?!鳖櫿训穆曇舸┩噶四切┘妬y的幻象,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凝重。她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你還記得……昨天最后發(fā)生了什么嗎?”他沉聲問。
“記得。”她下意識回答,“我們?nèi)チ酸t(yī)院,遭遇魘獸,然后……我用了執(zhí)念印記?!?/p>
“然后呢?”
“然后……”她頓住了,記憶在鐘樓的紫色絲線與那團脫手而出的光球后,驟然斷裂成一片模糊的空白。如何撤離?如何歸來?細節(jié)像被橡皮擦抹去,只留下混沌的輪廓。
“我……我好像忘記了一些關(guān)鍵的事?!彼H坏驼Z。
顧昭沉默了幾秒,眼神復(fù)雜。他緩緩伸出手,帶著一種試探性的謹慎,輕輕按在她冰涼的手腕上。
嗡——
另一個畫面瞬間炸開:灼熱的火光中,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女孩狂奔。女孩的臉深埋在他臂彎,看不清模樣,唯有那只死死攥著他衣角的小手,透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個女孩……是她?
“你看到了什么?”顧昭的聲音低沉而緊迫。
她看著他,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無法分辨。那是被遺忘的過去?是反噬制造的幻影?還是……屬于他人的絕望故事?
真實的邊界在她腦中徹底崩塌。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侵入她的耳膜:
“樹在倒影里?!?/p>
輕柔,飄渺,仿佛從時空的縫隙中滲出。
她渾身劇震!
那不是她的聲音!
是誰?!
她猛地轉(zhuǎn)頭四顧,空蕩的街道上只有冷風卷著枯葉盤旋。
但那聲音,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腦中盤旋、低吟:
“樹在倒影里……樹在倒影里……”
一遍又一遍,如同古老的、不詳?shù)闹湔Z。
謝沉舟的指尖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
“謝沉舟!”顧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灼,“看著我!你還好嗎?”
她想回應(yīng),喉嚨卻像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扼住。
視野開始模糊、扭曲,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潑了水的油彩畫,顧昭的面容在晃動中詭異地變幻——時而化作那個戴單片眼鏡的驚恐男孩,時而又變回火光中抱著她的模糊男人……
她想抓住什么來錨定自己,手指卻徒勞地劃過虛空。
整個世界開始瘋狂旋轉(zhuǎn)、下墜。
在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渙散的視線捕捉到街角窗臺上蹲著的一只貓。
它尾巴輕擺,金色的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一棵樹的輪廓。
然后,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