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室事件后,殷雪舟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
他不再讓我去做那些打掃的粗活,而是將我提拔成了他的貼身侍從。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在他身邊,為他端茶倒水,研磨鋪紙。
所有人都羨慕我一步登天,得了新任魔尊的青眼。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根本不是恩寵,而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充滿了危險的……試探。
他時時刻刻地,將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監(jiān)視著。
他會突然問我一些,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答案的問題。
“阿塵,你說,萬魔窟的第十八層,關(guān)的是什么?”
“阿塵,你可知,‘離恨鉤’的第七式,要訣是什么?”
每當這時,我都只能裝作一臉茫然的樣子,跪在地上,惶恐地回答“弟子不知”。
而他,則會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最細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綻。
他沒有再對我發(fā)過火,反而對我,表現(xiàn)出了一種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好”。
他會賞賜我最珍貴的法器,會給我調(diào)配最上乘的丹藥。
他甚至,會親手,為我布菜。
這天,在飯桌上,他突然夾起一塊精致的糕點,放到了我的碗里。
“嘗嘗?!彼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是御膳房新做的桃花酥,據(jù)說是今年的頭一茬桃花,甜得很?!?/p>
我的心,猛地一沉。
桃花酥。
這是我生平,最討厭,也從來不吃的東西。
我天生對花粉過敏,尤其厭惡桃花那種甜膩的味道。這一點,只有最親近的殷雪舟知道。
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jīng)滿心歡喜地,為我做了一盤桃花酥。結(jié)果,被我皺著眉,全部倒掉了,還罰他抄了十遍心法。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提過“桃花酥”三個字。
而現(xiàn)在,他卻親手,將這塊桃花酥,送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這是一道送命題。
吃了,我會因為過敏而起一身紅疹,當場暴露。
不吃,則更會加重他的懷疑。一個普通的下人,有什么資格,拒絕主人的賞賜?
我看著碗里那塊粉色的、散發(fā)著甜香的糕點,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怎么不吃?”殷雪舟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哄騙,“是不合胃口嗎?”
“不……不是……”我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惶恐的笑容,“是……是弟子身份卑微,不敢享用尊上賞賜的食物?!?/p>
“哦?”殷雪-舟挑了挑眉,“我讓你吃,你便吃。這是命令。”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
我看著他那雙帶笑的眼睛,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冰冷的、殘忍的試探。
我知道,我躲不過去了。
我顫抖著手,拿起筷子,夾起了那塊桃花酥。
在殷雪舟專注的注視下,我閉上眼睛,像是奔赴刑場一般,將那塊甜到發(fā)膩的糕點,送進了嘴里。
熟悉的、令我作嘔的香氣,瞬間在我的口腔里炸開。
我強忍著惡心,將它咀嚼,咽下。
“味道如何?”殷雪舟饒有興致地問。
“很……很好吃?!蔽腋杏X自己的喉嚨,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癢了,“多謝尊上賞賜?!?/p>
“好吃,就多吃點?!?/p>
他又夾起一塊,放進了我的碗里。
第二塊,第三塊……
他似乎是想看著我,將一整盤桃花酥,都吃下去。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臉上,也開始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癢意。我知道,過敏的癥狀,要發(fā)作了。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必須想個辦法。
我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zhuǎn)。
有了!
我假裝因為吃得太急,被噎住了,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
我咳得撕心裂肺,眼淚都流了出來。
“怎么如此不小心?!币笱┲郯櫫税櫭?,雖然嘴上這么說,但眼神里,卻沒有一絲關(guān)切,只有冷漠的審視。
我趁著咳嗽的機會,用袖子,擋住了自己的臉。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催動體內(nèi)那一點點微弱的靈力,狠狠地,刺激了一下自己的胃部。
“嘔——”
我將剛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連同胃酸,一起吐了出來,弄得滿地狼藉。
“大膽!”一旁的侍衛(wèi)立刻呵斥道,“竟敢在尊上面前如此失儀!”
我顧不上這些,只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吐出來之后,喉嚨的瘙癢感,果然緩解了不少。
我裝出一副虛弱不堪的樣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尊上饒命!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該死!”
殷雪舟沒有說話。
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下令將我拖出去處死的時候,他卻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極其輕快的、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的笑。
“罷了?!彼麚]了揮手,語氣里帶著一絲意興闌珊的失望,“看來,是我想多了?!?/p>
“一個連桃花酥都吃得下去的人,又怎么可能會是他呢。”
“把他拖下去,清理干凈?!?/p>
侍衛(wèi)立刻上前,將我架了起來。
在我被拖出大殿的最后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殷雪舟。
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重新坐回了飯桌前。
他一個人,默默地,將剩下的那盤桃花酥,一塊一塊地,全部吃掉了。
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只有一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哀傷。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試探我。
他是在,試探他自己。
他多么希望,我能像當年的沈浮玉一樣,皺著眉,拂袖而去,告訴他“我不吃”。
那樣,至少能證明,他心中的那個猜想,是真的。
可是,我吃了。
我親手,掐滅了他心中,那一點點微弱的、瘋狂的希望。
而他,則用吃下那盤他明知我也討厭的桃花酥的方式,來祭奠他那份,永遠也無法得到回應(yīng)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