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破了殷雪舟深夜的秘密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地扮演著阿塵這個角色。
我不敢有絲毫的逾矩,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端倪。他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就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任何一點微小的刺激,都可能讓他徹底崩潰。
這天,殷雪舟外出處理事務,要幾日后才回。
浮玉宮瞬間變得空前安靜。
管事吩咐我,將尊上的琴室,徹底打掃一遍。
我推開琴室的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古木與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里的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墻上掛著我親手繪制的山水畫,書架上擺滿了我收藏的孤本琴譜,而正中央的琴架上,靜靜地躺著我的佩琴——“忘川”。
此琴乃千年梧桐木所制,以冰蠶絲為弦。我死后,殷雪舟竟將它也一并帶了回來。
我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拂過冰冷的琴身,心中百感交集。
這把琴,曾伴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我曾用它,彈出過高山流水,也曾用它,奏出過金戈鐵馬。
而我,也曾用它,手把手地,教會了那個少年,第一首完整的曲子。
我一時技癢,竟鬼使神差地,在琴凳上坐了下來。
我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輕地,撥動了其中一根琴弦。
“錚——”
一聲清越的琴音,在寂靜的琴室里,悠然響起。
音色一如往昔,清冷,悠遠,帶著一絲深入骨髓的孤寂。
就是這個聲音。
我忍不住,將雙手,都放在了琴弦上。
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身處的險境。我只想,再彈一曲。
我閉上眼睛,指尖在琴弦上,開始流動。
我彈的,是我當年為殷雪舟譜寫的第一首入門曲,《踏雪尋梅》。
曲調(diào)很簡單,卻蘊含著我對他所有的期許——愿他此生,能如寒梅般,凌霜而立,不染塵埃。
琴音從我的指尖流淌而出,穿過門窗,飄向了空曠的庭院。
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沒有注意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早已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了琴室的門口。
殷雪舟回來了。
他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兩天。
他沒有戴面具,那張俊美絕倫、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就這么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眼中,沒有了平日的冰冷與瘋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的聆聽。
他聽著那熟悉的琴音,身體,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
這首曲子……
這個指法……
這種只有師尊才有的、在琴音里融入神魂的獨特韻味……
是他……
是他回來了……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
我緩緩地睜開眼睛,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是久違的暢快。
然而,當我抬起頭時,卻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眸子。
殷雪舟就站在我面前,離我,不過三步之遙。
我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從琴凳上站了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尊……尊上……”我的聲音,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弟……弟子該死!弟子不該擅動您的東西!”
殷雪舟沒有說話。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著我。
那目光,像兩把燒紅的烙鐵,要將我的靈魂,都燙穿一個洞。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臟上。
他走到我面前,緩緩地蹲下身,與我平視。
他伸出手,那雙冰冷得像死人一樣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
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我這張屬于阿塵的、平凡無奇的臉。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他才終于開了口。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充滿了不確定與……一絲哀求?
“你……是誰?”
“……弟子,是阿塵?!蔽覐娙讨闹械捏@濤駭浪,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阿塵?”他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一個外門弟子,會彈《踏雪尋梅》?一個采藥的下人,會有這種……只屬于他的指法?”
他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幾乎要將我的下頜骨捏碎。
“說!”他的眼中,血絲開始蔓延,那駭人的血紅色,又開始浮現(xiàn),“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
我該怎么回答?
承認嗎?不,我不能。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一旦知道真相,天知道他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情來。
可是,不承認,我今天,恐怕走不出這間琴室。
就在我進退維谷的時候,殷雪舟卻突然松開了我。
他站起身,后退了兩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
他看著我,又看了看那把“忘川”琴,眼神中的瘋狂與迷茫,交織在一起。
“不……不是他……”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他已經(jīng)死了……我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的……不可能是他……”
“你只是……彈得有點像他而已……對,只是有點像……”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自我掙扎。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滾出去?!?/p>
“……”
“我讓你滾出去?。 彼沟桌锏睾鸬?,隨手抄起桌上的一個花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我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琴室。
在我身后,傳來了他壓抑的、痛苦的嘶吼,和……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瘋狂的琴音。
他也在彈《踏雪尋梅》。
但那琴音,雜亂無章,充滿了暴戾與絕望。
他聽出了我藏在指尖的靈魂。
但理智,卻又讓他,不敢承認。
我的身份,已經(jīng)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瘋狂的種子。
我知道,從今天起,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安然地躲在“阿塵”這個殼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