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坊的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章臺宮那令人窒息的威壓與血腥氣,卻也隔絕了最后一絲渺茫的自由。坊內(nèi)依舊彌漫著陳舊的灰塵、刺鼻的墨料與失敗品混合的怪味,但在李維此刻的感知中,這氣味卻如同冰冷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脖頸上。
“李工師,請吧?!壁w高的聲音如同滑膩的毒蛇,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種虛假的恭敬和不容置疑的掌控。他并未用“押”字,但那無形的壓力,比任何鐐銬都更令人窒息。
李維沉默地走向作坊深處那個他熟悉的隔間。每一步都踏在虛浮的地面上,懷中被粗暴扯去登山表的空虛感,混合著對隕石拓片和“天書”謊言即將被戳穿的巨大恐懼,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蒙恬的鐵騎此刻正星夜馳向千里之外的東郡,馬蹄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像是在縮短他生命的倒計時。
隔間內(nèi),一切如舊。低矮的硬榻,冰冷的幾案,青銅油燈昏黃搖曳的光。只是門口,多了兩名如同石雕般、穿著深褐色短衣、眼神空洞卻帶著凌厲氣息的衛(wèi)士。他們的存在,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性質(zhì)已徹底改變——從工坊變成了由中車府令親自看守的囚籠。
趙高慢悠悠地踱步進(jìn)來,蒼白無須的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他并未落座,只是用那雙細(xì)長如毒蛇般的眼睛,饒有興致地掃視著隔間內(nèi)簡陋的陳設(shè),最后,目光落在了幾案旁地上那堆廢棄的竹簡和麻紙上——上面有李維之前用神機筆和仿制品劃下的各種試驗痕跡。
“嘖嘖,李工師果然勤勉?!壁w高輕笑一聲,聲音如同羽毛刮過骨頭,“即便身陷囹圄,亦不忘‘天書’摹寫之責(zé)?!彼匾饧又亓恕疤鞎倍?,帶著一絲玩味的嘲弄。
李維心頭一緊,垂首不語。他知道,這個老狐貍根本不信他那套家傳天書的鬼話,但他需要這個借口來保命,趙高也需要這個借口來榨取價值。
“陛下旨意,要你摹寫‘天書’字形,以待拓片對照?!壁w高走到幾案前,伸出保養(yǎng)得極好、指甲修剪整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粗糙的案面,“筆墨竹簡在此。李工師,請吧。”他側(cè)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tài)優(yōu)雅,卻帶著不容抗拒的逼迫。
案上,已擺放好新的竹片、研磨好的濃墨、和一支制作精良的狼毫筆。在趙高陰冷目光的注視下,李維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硬地坐到案前。他拿起那支沉甸甸的毛筆,蘸飽了濃黑的墨汁。冰涼的筆桿握在手中,卻重逾千斤。
寫什么?怎么寫?簡體字千千萬,他不可能全寫。必須有所選擇,既要能證明自己“認(rèn)得”,又要避免寫出過于驚世駭俗、或直接關(guān)聯(lián)秦朝命運的字眼!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腕懸空,筆尖顫抖著,落在光滑的竹片表面。第一個字,他選擇了最基礎(chǔ)、最無爭議的——
“人”。
一撇一捺,清晰銳利,雖不如神機筆那般精準(zhǔn)流暢,但結(jié)構(gòu)與筆畫,與后世簡體字別無二致!與秦篆那繁復(fù)曲折的筆畫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沙……”輕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隔間里異常清晰。
趙高的目光瞬間銳利如針!他微微前傾身體,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毒蛇,緊緊盯著竹片上那個前所未見的、簡單到近乎“粗陋”的字形。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震驚!這字形……與那隕石詛咒的“妖文”風(fēng)格何其相似!簡潔!直接!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
李維沒有停頓。第二個字:“水”。
三道流暢的波浪線,比“人”字更抽象,更遠(yuǎn)離象形。
趙高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窒。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第三個字:“火”。
兩點在上,如同跳躍的火苗,一橫在下,如同燃燒的柴薪。依舊是極簡的符號化表達(dá)。
趙高眼中的震驚迅速被一種更深沉、更貪婪的精光所取代。他死死盯著那三個字,仿佛要將其刻入靈魂深處。
李維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不敢再寫更多基礎(chǔ)字,怕暴露自己掌握的數(shù)量遠(yuǎn)超“幼時摹寫”的范圍。他筆鋒一轉(zhuǎn),寫下了兩個相對復(fù)雜、但在這個時代也有明確指代的字:
“天”。
“地”。
“天”,一橫覆蓋,兩點在上,如同蒼穹覆蓋大地。
“地”,一橫在下,代表土地,一個簡單的“也”字結(jié)構(gòu)(簡化字“地”的右半部分)。
當(dāng)“天”、“地”二字在竹片上并排出現(xiàn)時,趙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那張萬年不變的、謙卑恭順的面具,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紋!那是一種世界觀被強行撕裂的震撼!這兩個字,承載著秦人、乃至所有古人最根本的宇宙觀認(rèn)知!是神圣不可褻瀆的象征!如今,卻被如此簡單、如此“粗鄙”的符號所代表!這種沖擊,比看到“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詛咒更甚!
“此……便是‘天書’之文?!”趙高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和嘶啞,他指著“天”、“地”二字,手指竟有些微的顫抖。
“……是?!崩罹S放下筆,聲音同樣干澀,“草民……只記得這些字形……其意……亦不甚了了……”
趙高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俯下身,幾乎將臉貼到竹片上,細(xì)長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五個字,如同最貪婪的守財奴在審視稀世珍寶。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顫抖,懸空描摹著“天”字那覆蓋的一橫和兩點,又滑向“地”字那代表土壤的一橫……時間在死寂中流淌,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微響和門外衛(wèi)士如磐石般的呼吸。
終于,趙高緩緩直起身。他臉上的震驚、貪婪、狂熱,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了那層冰封的平靜。但李維分明看到,那平靜之下,是更加洶涌、更加黑暗的漩渦。
“好一個‘不甚了了’?!壁w高輕笑一聲,聲音恢復(fù)了滑膩,“李工師過謙了。此等字形,雖簡,卻……暗合大道至簡之理。其書寫之速,更是驚世駭俗!”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蠱惑,“陛下欲破隕石妖讖,正需洞悉此‘天書’之秘。工師既識其形,何不……多寫一些?譬如……關(guān)乎國運?關(guān)乎……吉兆?”
李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狐貍尾巴露出來了!趙高不僅要他證明認(rèn)得隕石上的字,更想逼他寫出具有“預(yù)言”性質(zhì)的“天書吉兆”!這無異于將他架在烈火上炙烤!寫什么“吉兆”?一旦拓片對照不符,或者日后“吉兆”未驗,他就是欺君之罪!死無葬身之地!更可怕的是,趙高很可能借此操控“天書吉兆”的內(nèi)容,為自己攫取權(quán)力鋪路!
“趙府令明鑒!”李維連忙躬身,語氣帶著惶恐,“草民……草民所記字形實在有限!且……且家傳殘卷早毀,幼時頑劣,只摹得這幾個基礎(chǔ)字形……關(guān)乎國運吉兆之文……草民……草民實不敢妄寫!恐……恐褻瀆天機,招致……更大不祥啊!”他再次祭出“天機”、“不祥”作為擋箭牌。
趙高細(xì)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如同毒蛇鎖定了掙扎的獵物。他盯著李維看了許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隔間內(nèi)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油燈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就在李維感覺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要將他碾碎時,隔間外傳來一陣急促而輕佻的腳步聲,伴隨著內(nèi)侍諂媚的通傳:
“公子駕到——!”
門被猛地推開,公子胡亥大搖大擺地闖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貫的驕縱和一絲不耐煩。他一眼就看到了幾案上竹片那幾個刺眼的簡體字,以及旁邊站著的趙高和李維。
“趙師傅!”胡亥直接無視了李維,湊到趙高身邊,指著竹片上的字,一臉嫌棄,“這鬼畫符就是‘天書’?丑死了!比蒙將軍那把彎刀上的血字差遠(yuǎn)了!”他顯然對隕石詛咒記憶猶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禁忌事物的病態(tài)興趣。
趙高臉上瞬間堆起謙卑的笑容,如同變臉:“公子所言極是。此乃李工師依記憶摹寫,字形粗陋,自然無法與天地造化之刻痕相比?!?/p>
胡亥的目光隨即又貪婪地投向李維的袖口:“李維!你那支真的‘神機筆’呢?快拿出來!本公子要試試用‘神機筆’寫這‘天書’是什么滋味!”他伸出手,毫不客氣地命令道。
李維袖中的手瞬間攥緊!神機筆是他最后的底牌和護(hù)身符!絕不能再落入胡亥之手!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強忍著屈辱:“公子……此筆……乃陛下親命仿制之基……若……”
“若什么若!”胡亥臉色一沉,驕橫之氣勃發(fā),“本公子玩玩而已!父皇怪罪下來,自有本公子擔(dān)著!快拿來!”他身后的內(nèi)侍也虎視眈眈地逼近。
壓力如山!趙高在一旁垂手而立,嘴角噙著一絲看好戲的冷笑,絲毫沒有勸阻的意思。
李維腦中一片混亂。神機筆絕不能給!給了胡亥,等同于送給趙高!但不給,立刻就是沖撞公子的罪名!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報——?。?!”
一聲凄厲的嘶吼再次撕裂了天工坊壓抑的空氣!一個渾身浴血、甲胄殘破不堪的驛卒,如同被惡鬼追趕般,連滾帶爬地撞開坊門,撲倒在隔間外的空地上!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被汗水、血水和泥污浸透的、邊緣磨損的羊皮卷!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目睹地獄般的極致恐懼:
“蒙……蒙恬將軍急報!東郡……東郡大疫??!”
“隕石坑方圓百里……人畜……人畜皆……皆生惡瘡!流黑血!三日……三日即斃!”
“拓……拓片……拓片已??!然……然押解刻石匠人……匠人途中……盡數(shù)……盡數(shù)暴斃!死狀……死狀凄慘!如……如遭天譴!?。 ?/p>
“天譴”二字,如同最后的喪鐘,在彌漫著墨臭和失敗氣息的天工坊內(nèi)轟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