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破溽暑的午后，森鷗外正跪坐在藥碾旁分揀決明子。少年的袖口挽至肘間，露出系著茜色絲絳的腕繩——那是用雪村瞬斷掉的禁步流蘇編就的。
陽光透過樟木格柵，在他脖頸處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斑紋，恰似某人在緋句旁批注的朱砂記號。
“雪村小姐的柏子香該換方了?！鄙t外忽然開口，將鎏金銀匙探入青瓷罐，“夏枯草三錢，佐以曬干的蓮房?！彼心ニ幏鄣牧Φ罉O輕，仿佛在處理初生的雀鳥絨毛，瓷杵與臼底相觸的聲響竟與檐角風鈴產(chǎn)生奇妙的共鳴。
雪村瞬擱下抄錄到一半的書，發(fā)現(xiàn)硯臺邊不知何時多了枚冰裂紋瓷碟。
腌漬得恰到好處的青梅泛著琥珀光澤，旁邊整整齊齊碼著去核的山杏——正是他三日前隨口提過的茶點。
少年鏡片蒙著水霧，正用銀刀將枇杷切成雪兔形狀，果肉分離的瞬間滲出清甜的汁水。
驟雨初歇的黃昏，森鷗外總會提前半刻鐘烘干藏書閣的蒲團。
當雪村瞬撩開染著艾草香的竹簾時，總能看見少年背對門扉調(diào)整藥柜的身影。七層抽屜第三格永遠擺著溫熱的黑糖姜茶，瓷盞底下壓著新謄寫的藥膳方子，字跡工整得仿佛雕版印就。
這塊地方仿佛是只屬于他們兩人的小小的天地。
自從上次雪村雅臣丟掉森家送來的東西后雪村瞬就再未見過他幾面了，每次見時都是匆匆忙忙的，以往看到他后大少爺總是用折扇敲打他，但現(xiàn)在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連侍女都不再來往。
某日雪村瞬在他常抄的書中發(fā)現(xiàn)夾著曬干的桔?；?，淡紫花瓣上凝著細小的露珠。
森鷗外耳尖泛起薄紅：“晨露未晞時采摘，可?；ㄉ煌省！彼f話時正為對方系緊松開的襦袢系帶，指尖在頸后流連的溫度比姜茶更灼人。
到現(xiàn)在雪村瞬也分不清他們之間的到底是何種關(guān)系了，他只是抬頭那雙如同澄澈天空的藍眸倒映著面前少年的身影，抬手撫去他發(fā)側(cè)的花瓣。
他只是淡淡的合上書，輕輕勾起唇角。
中元節(jié)前夜，森鷗外冒雨送來驅(qū)蚊的香爐。
少年和服下擺濺滿泥點，懷中的錦盒卻干燥溫暖。掀開三重葛布，里頭躺著鎏金鳥獸紋手爐，鏤空處飄出淡淡藥味。
“抄書時置于膝上，”他低頭為手爐添炭，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翳，“可暖手，亦可寧神。”
不知如何來講，分明這些事都不用他親自來做，只要他一聲令下便可吩咐仆人送來這些，又何必這般呢。
“這樣的事，你又為何要親自來做？”
檐角銅鈴被驟雨擊打得叮咚作響，森鷗外添炭的手指懸在半空。炭火在鎏金手爐里噼啪炸開火星，雪村瞬的詰問混著沉水香在空氣里浮沉，像枚銀針墜入裝滿天平的藥室。
“《金匱要略》有載，醫(yī)者當先醫(yī)己?！鄙t外忽然起身看著他，“三日前調(diào)配安神散時，我誤將柏子仁劑量多添了三分?！彼麖膽阎心贸龉睾图埖墓P記，“那夜輾轉(zhuǎn)難眠，卻只能覓得一人的身影。”
雨水順著少年濕透的鬢角滑落，在他肩頭洇出深色山巒。
雪村瞬望見筆記邊角貼著曬干的桔梗標本，細密批注間夾雜著零散的時辰記錄——卯正二刻柏子香燃盡，辰時添新炭；巳初三分離宮漏換藥茶，正是他每日出入此間的作息。
森鷗外忽然傾身逼近，沾著藥香的白檀念珠垂落在雪村瞬的肩頭：“雪村小姐可知曉，黃連需經(jīng)九蒸九曬方成良藥？”少年的呼吸拂過他未施胭脂的唇，“有些事非要親歷蒸曬焙炒，才知火候幾何?！?/p>
“鎏金需反復淬火七次，正如……”他忽然噤聲，指尖輕握住雪村瞬纖細的手腕，低頭時烏黑的睫毛幾乎掃過雪村瞬的鼻尖，“正如我需要親手觸碰你的脈搏，才知道該添幾錢甘草中和苦味?！?/p>
雨聲漸歇的剎那，雪村瞬嗅到少年衣襟深處逸散的合歡皮氣息。森鷗外從袖中取出朱砂筆，在他未抄完的書頁腳畫了株桔梗。
筆鋒游走時廣袖掃過案上青梅，琥珀色的糖霜融在墨跡里，將花莖染成曖昧的緋色。
“家父說藥材需君臣佐使相配。”少年忽然握住雪村瞬的手，將其執(zhí)筆在桔梗旁添了株夏枯草，“就像柏子香離了蓮房，終歸欠些火候?！彼f話時輕拽著將人扯得踉蹌跌入懷中。
樟木藥柜在撞擊下微微震顫，曬干的忍冬花簌簌飄落。森鷗外拾起落在瞬肩頭的花瓣，輕輕別在他未綰的鬢邊：“現(xiàn)在雪村小姐可明白了？”少年掌心貼著對方后背，數(shù)著十二單衣下的骨節(jié)，“我不過是個貪心的醫(yī)學者，想親手炮制獨屬自己的藥引?！?/p>
他與雪村瞬貼近至呼吸可聞的距離，酒紅色的瞳孔里翻涌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沉:“一切只是因為您而已?！彼粗幭愕氖种覆迦胙┐逅驳闹缚p，十指相扣的力度驚飛了案頭覓食的雀鳥，“我真想同你一直——”
余音消散在突然傾覆的茶盞聲中。少年的唇擦過雪村瞬的耳垂，將后半句呢喃封進染著沉水香的衣領："是什么讓您如此的不安呢？您只需要相信我便好，我如同你想的那般愛戀著您。"他的愛戀像是要涌出被理智所壓抑繡的牢籠，就連雪村瞬都沒敢對上他的眼。
焚香燃盡的灰燼簌簌墜落，森鷗外重新松開雪村瞬時，又是那位克己復禮的醫(yī)學世家公子。他細致地整理好雪村瞬被壓皺的袖口，輕輕撫過他松散的發(fā)，輕輕拂過雪村瞬發(fā)紅的眼角，“希望雪村小姐能給我們兩人多一點信心……”
當他離去的背影融入雨幕時，雪村瞬聽見檐角風鈴傳來破碎的清音，混著少年消散在風中的低語:“吾心所愿，吾心所往?！?/p>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雪村瞬的視野中時，雪村瞬愣愣的看著被十指相扣的手，有些迷茫，喃喃道:“這當真是你的真心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