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時雨浸濕雪村家桔梗紋門簾時，雪村瞬跪坐在藏書閣前，他像往常一般等待著森鷗外的身影。但時辰已過半，卻久久不見森鷗外的身影。
他低垂著頭，身旁的侍女為其獻上湯藥。
這是有棲紗繪子專門尋來的，對外只是說起雪村瞬有疾需要長時間服用藥物。
“……他還未來嗎？”雪村瞬的聲音輕輕的似風吹過一般，侍女自然知曉他話中之意，點點頭回答他的話，“沒有的小姐?！?/p>
雪村雅臣最近已經(jīng)沒有再限制他的行動，見久久等不到森鷗外他便升起了親自尋找他的念頭。
“母親昨日送來些好茶?！?/p>
他開口道，侍女便懂他的意思，應(yīng)聲后準備好禮盒跟在雪村瞬的身后。
再過幾時，雪村瞬踩在庭院的羅漢松枝椏上，晨露沾染了十二單衣的茜色袴裙，他透過樟子窗的菱形格隙望見森鷗外伏案抄書的背影。他披著毛絨質(zhì)感的披風端坐在案前，持筆寫著其他的雪村瞬再看不見了。
“少爺昨日冒雨去往雪村家回來便是渾身濕透的模樣。”端著藥盞的侍女在廊下竊語，聲音驚飛了檐角銅鈴下的蜻蜓，“這受了風寒不知何時才能好起來呢。”
雪村瞬的指尖掐入樹皮，腐殖質(zhì)的腥氣混著藥香鉆入鼻腔。森鷗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素絹衣袖掩著唇，肩胛骨在月白寢衣下起伏如折翼的鶴。
雪村瞬的指甲在樹皮上刮出幾道青痕，十二單衣的茜色袴裾掃過羅漢松新抽的嫩芽，晨露在衣織金線上凝成碎鉆般的光斑。
森鷗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后過頭來只對上雪村瞬停留在空中的衣袖，他輕咳兩聲，嘴角上揚露出笑容。
“煩請通稟?！彼疽馐膛淀懤L著松鶴紋的銅環(huán)，檐角驚起的白鷺掠過青瓷色天空，驚落幾片早凋的楓葉。
森家宅邸的樟子門緩緩開啟，侍女們緋紅袴褲在廊下迤邐如朝霞，捧著金蒔繪漆盤的指尖染著鳳仙花色。
“雪村小姐來得正巧。”森家主捻著沉香木念珠自屏風后轉(zhuǎn)出，孔雀藍綴卯花色的打褂在榻榻米上拖曳出粼粼波紋，“鷗外今晨還說要溫習《徒然草》呢。”話音未落，隔扇后傳來斷續(xù)的咳聲，像是揉碎的玉珠落在青瓷盞里。
雪村瞬將茶盒奉于黑漆螺鈿案幾，八重櫻紋樣的袱紗在晨光中泛著珍珠母的光澤。他的視線掠過十二曲金屏風上狩野派繪制的四季花鳥圖，最終停駐在森家主腰間的翡翠勾玉上——那是森家世代相傳的定親信物，此刻正隨著主人的動作在菊紋腰帶間若隱若現(xiàn)。
“這武夷巖茶最宜用雪水烹煮?！鄙抑鹘舆^侍女呈上的備前燒急須，釉色如深潭的表面浮著薄金似的冰裂紋，“就像鷗外房里那套天目茶碗，還是當年雪村家主送來的……賀禮呢。”他將滾水注入茶器，氤氳水汽中眼角微挑，瞥向廊外開得正艷的桔?；ㄆ浴?/p>
雪村瞬的指尖在茜色袴裾上收緊，指節(jié)透出玉器般的青白。他自然記得，自從藏書閣一面后雪村家主就已經(jīng)將他同森鷗外的婚事為板上釘釘之事，那套天目茶碗是回禮。
“去取些椿餅來。”森家主忽然支開侍女，漆器托盤與榻榻米相觸的輕響驚醒了梁間棲眠的雀鳥。他將茶盞推至雪村瞬面前，茶湯映著茜色衣袖恍若血珀，“當年令尊在戰(zhàn)場負傷，還是森某連夜遣人送去盤尼西林呢。”釉色濃黑的茶碗邊緣，金漆描繪的桔?；y在蒸汽中微微扭曲。
他這些話無疑就是在套近乎，畢竟他提起的男人雪村瞬又不是他的親生孩子自然也不關(guān)心這些，更何況雪村瞬對這個除母親外沒有一點回憶的家族沒有半分留戀。
見其心不在焉的樣子，森家主自然也知這些只是些客套話罷了。
而且他本身看中的也不是雪村瞬這人，一個金發(fā)藍眸的混血放平日他自然是瞧不上的，但誰讓其身后是雪村家呢。更何況，他察覺出兒子對面前之人卻有幾分情誼在其中，他這也不能寒了兒子的心。
“我知你心不在此?！鄙抑鲹]揮手，瞥了他一眼后語氣溫和道，“鷗外這孩子受了風寒卻依舊是十分努力，想讓他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卻怎么規(guī)勸都沒用。”森家主端起面前的茶杯輕抿，騰升的熱氣擋住他的眼睛，“不如雪村小姐去勸勸他?！?/p>
雪村瞬本來就只是為見森鷗外才來此，聽其叨嘮也只是禮貌罷了。
如今森家主發(fā)話，他站起身來微微鞠躬，十分恭敬道:“十分感謝，我會記住您的話?！币慌缘氖膛诮邮盏郊抑鞯男盘柡髱е┐逅搽x開主廳。
侍女拉開繪著竹雀紋的紙門時，森鷗外正伏在案前咳嗽。晨光透過樟子窗灑在他鴉色短發(fā)上，月白寢衣領(lǐng)口被藥汁染出幾點黃漬。
“雪村小姐……”他在看見雪村瞬的身影后露出驚訝的表情，想再說些什么可開口只得咳嗽幾聲。
雪村瞬站在門檻外沒動，侍女端著藥碗進退兩難。庭院里傳來灑掃聲，竹耙劃過沙礫的聲響驚飛了停在矮松上的山雀。
“這是今晨煎的湯藥。”侍女將藥碗放在漆盤上，“少爺從昨日傍晚就開始咳嗽了......"
“多嘴?！鄙t外突然提高聲音，又是咳嗽幾聲蒼白的臉上帶上幾抹紅暈。雪村瞬快步上前替他拍背，隔著單薄的衣物能摸到他凸起的脊骨。
“你昨日不該來的。”雪村瞬垂眸道，又是從侍女得手中接過藥，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抵到他的嘴邊。
森鷗外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一愣，蒼白的臉泛起病態(tài)潮紅，輕輕道:“我自己來吧……”話音未落又被咳嗽聲打斷，藥碗差點打翻在榻榻米上。
“張嘴?！彼膭幼饔质谴罅藥追郑稚乃幹樦鴮Ψ降拇浇橇鞯较骂€，他下意識用袖子去擦，茜色袂口頓時暈開深色水痕。
森鷗外抓住他的手腕，“雪村小姐不必勉強。”
“父親讓我問你婚期?！毖┐逅餐蝗婚_口，藥碗在案幾上發(fā)出“咚”的悶響。
庭院里的灑掃聲停了，蟬鳴忽然變得刺耳。
森鷗外的手指蜷縮又松開：“雪村小姐若是不愿……”
雪村瞬抬頭對著他的眼，良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