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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華玄言一行人真正踏上荊南的土地時,眼前的景象卻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初出大山的喜悅。

官道年久失修,坑洼泥濘。路旁的田地大多荒蕪,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

偶爾見到幾個村落,也是斷壁殘垣,死氣沉沉,難見人煙??諝庵袕浡环N破敗和蕭索的氣息。

流民如同遷徙的蟻群,拖家?guī)Э冢稳菘蓍?,眼神麻木絕望,沿著官道漫無目的地蠕動。

他們看到華玄言這支帶著兵器、隊列相對整齊的隊伍,眼中先是驚懼,隨即是深深的麻木。

“怎么會這樣?”唐延謙看向路邊,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荊南在書中可是是魚米之鄉(xiāng)??!”

“魚米之鄉(xiāng)?”旁邊一個拄著木棍、踉蹌前行的老流民聽到了,不由絕望的控訴道:

“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嘍!賦稅重得能壓死人!神策軍的大爺們隔三差五下來‘就食’,刮地三尺!稍微有點存糧的,就被污蔑為盜匪同黨,家破人亡!活不下去,只能逃啊……逃到哪里便算哪里……”

神策軍!又是神策軍!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這王朝最后的血肉!

華玄言的眼神越發(fā)冰冷。這與他在關(guān)中、在黔地聽聞的,何其相似!大濮朝的根基早已被蛀空。

隊伍沉默地前行,氣氛壓抑。連弩營士兵們看著路邊的慘狀,握著兵器的手更緊了,眼中除了警惕,也多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涼。他們中許多人,也曾是這樣的流民。

數(shù)日后,巍峨的荊州城墻終于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然而,城外的景象比沿途更加觸目驚心。

巨大的流民營地如同絕望泥沼,圍繞著巍峨的荊州城墻。

城門口守衛(wèi)森嚴,穿著破舊皮甲的神策軍卒眼神兇狠,對進城的流民肆意盤剝毆打,稍有不滿便刀槍相向。

華玄言這支帶著武器、隊列整齊的隊伍,立刻引起了城門口軍卒的警覺。

一個小頭目模樣的軍官,按著腰刀,帶著幾個兵卒氣勢洶洶地攔了上來,眼神貪婪地在他們還算齊整的衣甲和背負的弩箭上掃視。

“站??!哪來的?路引呢?這么多弓弩,想造反嗎?”

軍官厲聲喝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華玄言臉上。

唐延謙正要上前交涉,華玄言卻抬手制止了他。他目光平靜地看著那軍官,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我等乃播州部蒲赤渾酋長麾下護衛(wèi),護送貴客前往荊州訪友。路引在此?!?/p>

他示意唐延謙遞上一份蓋著播州部粗糙獸印的“文書”——這是臨行前蒲赤渾給的,聊勝于無的護身符。

為華玄言壓力所懾,那軍官本能的氣勢一滯,如同被猛獸盯上的牛羊般畏縮。

下一剎那,軍官強打信心,心虛的一把拽過那粗糙的獸皮“文書”,翻來覆去看不懂上面的鬼畫符。

不過,眼前“播州酋長”幾個字似乎并非作假。

軍官臉色稍緩,但眼中的貪婪更甚:“播州?蠻子地方來的?哼!就算有文書,攜帶如此多軍械入城,也得繳稅!一人……一百貫錢!”

他獅子大開口,身后的兵卒也紛紛按住了刀柄,眼神不善。

氣氛瞬間緊張!連弩營士兵的手悄然按在了弩機之上!城門口的其他流民驚恐地退開,一片騷動。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細、帶著明顯江陵口音的聲音從城門內(nèi)響起,打破了僵局:

“喲!王隊正,好大的威風啊!連播州蒲酋長的面子都不給?”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儒衫、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搖著一把折扇,慢悠悠地從城門洞里踱了出來。

他身材頎長,面容清朗,嘴角天然帶著三分笑意,眼神卻極為明亮銳利,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通透和玩世不恭。

只見那文士徑直走到那軍官面前,折扇“啪”地一聲合攏,點了點那軍官的胸口,語氣帶著熟稔的調(diào)侃:

“怎么?又缺錢去找你的小桃紅了?敲竹杠也不看看對象?蒲赤渾那老蠻子發(fā)起狠來,可是真敢?guī)讼律健杓Z’的!到時候,看趙都尉不扒了你的皮?”

那姓王的軍官被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然對這青年頗為忌憚,又被他點破了心思,惱羞成怒卻又發(fā)作不得:

“盧詠!你少管閑事!老子按規(guī)矩辦事!”

“規(guī)矩?”盧詠嗤笑一聲,折扇唰地打開,悠閑地扇著風。

“規(guī)矩是神策軍的老爺們定的,也是老爺們破的。王隊正,給個面子?這位華壯士和他的兄弟,一看就是好漢,進城訪個友而已,何必為難?”

“倘使真要鬧起來,驚動了城里的貴人,你擔待得起?”

他話里話外,軟中帶硬,既點出了對方理虧,又暗示了可能捅破天的后果。

王隊正臉色變幻,最終狠狠瞪了盧詠一眼,又貪婪地掃了華玄言等人一眼,不甘地揮揮手。

“算你們走運!有盧大才子作保!進去吧!都給我老實點!”王隊正悻悻地讓開了道路,還不忘低聲咒罵了一句。

盧詠仿佛沒聽見,笑吟吟地對華玄言做了個請的手勢:“華壯士,受驚了。請!”

華玄言深深地看了盧詠一眼。此人言辭犀利,膽識過人,三言兩語化解危機,絕非等閑。

于是華玄言抱拳:“多謝盧兄解圍。”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p>

盧詠笑容爽朗,目光在華玄言背上的連弩和連弩營士兵身上掃過,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華壯士氣度不凡,麾下兄弟更是精悍。在這荊南之地,可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不知欲往何處訪友?盧某不才,對這荊州三教九流,倒還熟悉幾分,或可為向?qū)???/p>

“正要請教盧兄?!比A玄言順勢道,“不知這荊南境內(nèi)……復州知州馬元素馬大人府上,如何走?”

馬元素這一名字,是出自唐延謙之口:雖然唐延謙并不熟稔荊南之事,但昔日唐延謙尚在神都之時,也曾略微的聽過一些官員的名聲——這其中就包括了馬元素。

“馬元素?”盧詠眼中精光一閃,笑容更盛。

“巧了!馬大人府邸,就在城東青石巷。盧某正好順路,愿為華壯士引路。請!”

一行人隨即穿過混亂骯臟的城門甬道,步入蕭條冷落的荊州城內(nèi)。

盧詠談笑風生,一路指點著荊州風物,言語風趣,見識廣博,從荊南的米價飛漲,到江陵的漕運斷絕,再到荊南各個知州的種種“趣聞逸事”,更到荊南各個知州懼怕流民而不敢居于縣城,于是紛紛坐守江陵辦公的“常例”,信手拈來,仿佛無所不知。

唐延謙很快與他攀談起來,兩人竟有些相見恨晚。

“說起馬元素馬大人,”盧詠搖著折扇,狀似無意地壓低聲音,“這位老大人,官聲名聲俱佳。就是有一樣心病。他有個私生子,叫王釗,養(yǎng)在別院。這孩子……有點特殊?!?/p>

“特殊?”唐延謙好奇追問。

“嗯,”盧詠點點頭,眼中帶著一絲玩味,“據(jù)說聰慧異常,過目不忘,尤其對算學格物之術(shù),天賦驚人??上УK于出身,無法進學,更無法科舉。”

“馬大人愛子心切,又怕這孩子鋒芒太露惹來禍端,一直藏著掖著,只請些西席偷偷教導??上О。瑢こ8?,豈能教得了這等奇才?換了好幾茬了,沒一個能撐過三個月的?!?/p>

“這不,前些日子又在重金招募教師了,要求還特別高,既要學問扎實,又要懂些實務,最好還要能管得住那孩子古怪的脾氣?!?/p>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城東青石巷。巷子幽深,兩側(cè)皆是高墻大院。

盧詠在一座門楣氣派、門前蹲著石獅子的府邸前停下,指著緊閉的朱漆大門:

“喏,這就是馬知州的別院了。華壯士,唐先生,盧某就送到此處。后會有期!”

他瀟灑地一拱手,轉(zhuǎn)身便走,折扇輕搖,很快消失在巷口。

“此人不簡單?!碧蒲又t看著盧詠消失的方向,低聲道。

華玄言點點頭,目光落在那緊閉的大門上。王釗,馬元素天賦異稟的私生子?馬元素的心病?這似乎是一個切入點。他示意沮上前叩門。

門環(huán)叩響,過了許久,側(cè)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老門房探出頭,警惕地打量著門外這群風塵仆仆、帶著兵器的不速之客:“找誰?”

“煩請通稟,”唐延謙上前一步,遞上華玄言的名帖,“播州蒲赤渾酋長麾下護衛(wèi)華玄言,護送故友信物,特來拜會馬大人,聞聽大人招募良師,或可舉薦一二。”

老門房狐疑地接過名帖,看了看華玄言沉凝的氣度,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沉默精悍的士兵,猶豫了一下:“等著。”

門又關(guān)上了。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側(cè)門大開。一個穿著深青色綢緞常服、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文士快步迎了出來,身后跟著幾名健仆。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笑容,眼神卻極為銳利,迅速掃過華玄言等人,尤其在華玄言背上的連弩和士兵們整齊的隊列上停留了一瞬。

此人正是復州知州馬元素。

“哎呀!貴客遠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馬元素聲音洪亮,拱手為禮,“華壯士之名,元素在荊南亦有耳聞!播州蒲酋長更是豪杰!快請進!請進!”

華玄言抱拳還禮:“馬大人客氣?!?/p>

眾人被引入前廳落座,奉上香茗。

馬元素寒暄幾句,話題很快轉(zhuǎn)向了招募教師之事,言語間透露出對兒子王釗的期許和無奈,以及對華玄言“舉薦”之人的試探。

“實不相瞞,”華玄言放下茶盞,開門見山。

“玄言此來,非為舉薦他人。我這位兄弟,唐延謙,乃前科進士,家學淵源,精通經(jīng)史,更兼通實務。聞聽令郎天資聰穎,若蒙大人不棄,愿毛遂自薦,為令郎西席?!?/p>

“哦?”馬元素眼中精光一閃,看向唐延謙。

唐延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氣質(zhì)儒雅,談吐不凡。

馬元素心中已有幾分意動,但他并未立刻應允,反而看向華玄言:

“華壯士氣宇軒昂,麾下兄弟更是令行禁止,一看便是治軍之才。元素忝為復州父母,近來荊南盜匪猖獗,州兵羸弱,正缺一得力之人操練兵卒,整飭防務。不知華壯士可愿屈就,暫領(lǐng)復州團練使之職?”

一石二鳥!既想留下唐延謙這個進士教導兒子,又想將華玄言這支精悍力量納入麾下,為其所用!馬元素的心思可說是昭然若揭。

華玄言心中冷笑。這老狐貍,算盤打得精。他正要開口,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抓住她!”

“小賊!站??!”

“別跑!”

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快如貍貓,猛地從前廳側(cè)面的月洞門里沖了出來。

后面幾個健仆氣喘吁吁地追趕!那身影靈活無比,左躲右閃,竟一頭撞進了前廳,好巧不巧,正撞在華玄言身前的矮幾上!

嘩啦!茶盞果盤摔了一地!

那身影也摔倒在地,發(fā)出一聲痛呼,抬起頭,露出一張沾著泥灰、卻難掩狡黠靈動的熟悉小臉——桑小鳳!

她頭發(fā)散亂,一身原本色彩鮮艷的蠻族衣裙沾滿了泥土和草屑,但那雙彎彎的眼睛里,卻閃爍著計謀得逞般的得意光芒,直勾勾地看著華玄言。

只見桑小鳳用略帶委屈的蠻族腔調(diào)喊道:

“先生!可找到你們了!寨子里……寨子里面有事了……他們……他們追我!”她指著后面沖進來的健仆。

滿廳皆驚!

馬元素愕然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蠻族少女。

華玄言和唐延謙更是心中一驚!桑小鳳?她怎么來了這里?

就在這時,廳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一個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校尉踉踉蹌蹌的地撲入,嘶聲哭喊:

“大人!不好了!西山的‘鉆山豹’糾集了上千流匪,趁夜攻破了當陽縣!正在城中燒殺搶掠!縣衙快守不住了!求大人速發(fā)援兵啊!”


更新時間:2025-07-18 08: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