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寨的金銀與歡呼聲尚未散去,山間的濕氣已凝結(jié)成冰冷的露珠。
華玄言立在新建的連弩營校場上,眼前是百名肅立的漢子——石破山挑選出的精銳,夾雜著那幾名涕淚橫流的“前神策弩手”。
他們穿著夷州寨提供的粗布短打,洗去了積年的污垢,眼神卻依舊帶著亡命之徒的兇戾與初得溫飽的茫然。
“弓弩,非蠻力可馭。”
華玄言的聲音不高,卻壓過山風(fēng),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臂穩(wěn),眼準(zhǔn),心靜。一隊齊射,非為殺人,乃為奪勢!壓得敵人抬不起頭,便是勝機!”
華玄言手中端著的,依舊是那把震懾群雄的“驚雷”連弩,黝黑的弩身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親自示范,十支弩箭連珠而出,咄咄咄釘入三十步外新立的厚實草靶,箭簇深沒,草屑紛飛。每一次機括的脆響,都讓這些新兵心頭發(fā)顫,眼中敬畏更深。
校場一角,唐延謙正手持炭筆,在一塊磨光的薄木板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令”、“行”、“禁”、“止”。
唐延謙聲音清朗,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韻味,努力將華玄言要求的“令行禁止”掰開揉碎,講給這些大多只識得自己名字的漢子聽。
然而,講解的進(jìn)度相當(dāng)緩慢,汗珠不禁從他額角滑落。
“先生,這樣教,太慢了些?!?/p>
一個清脆帶著點狡黠的聲音響起。桑小鳳不知何時倚在了旁邊的木柱上,一身綴滿細(xì)小銀鈴和奇異骨飾的衣裙,在晨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
她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眉眼彎彎,嘴角天然上翹,像只時刻打著主意的小狐貍。手里把玩著一枚磨得光滑的龜甲,目光卻饒有興致地在華玄言的連弩和唐延謙的木牌間來回逡巡。
“不如,先教他們認(rèn)‘弓’、‘弩’、‘箭’?跟吃飯的家伙有關(guān),學(xué)得快?!?/p>
唐延謙一愣。華玄言的目光也掃了過來,帶著審視。
桑小鳳渾不在意,蹦跳著走近,隨手撿起地上一根樹枝,在唐延謙寫好的字旁,飛快地畫了幾個極其簡練、形似實物的符號:
一張彎曲的弓,一架多箭的弩,一支帶羽的箭。
她指著弓的符號:“這個,念‘弓’?!?/p>
又指著弩的符號:“這個,念‘弩’,就是華先生手里那個厲害的?!?/p>
最后指著箭:“這個,念‘箭’,射出去咬人的。”
她的解釋直白粗陋,卻能夠抓住那些漢子的注意力。
“嘿,這畫得真像!”
“弓……弩……箭……可以!”
唐延謙眼中閃過一絲驚奇。華玄言看著地上那幾個充滿野性生命力的符號,再看看桑小鳳狡黠靈動的眸子,心中了然。
這少女,絕非尋常寨民。她用的是最原始的“象形”,雖簡陋,卻直指核心,效率極高,可以說是生存智慧。
“此法甚好?!比A玄言點頭肯定。
“桑姑娘,識字之事,便勞煩你與唐先生一同擔(dān)起,就用你的法子?!?/p>
桑小鳳眼睛一亮,得意地沖唐延謙揚了揚下巴:“聽見沒?唐夫子?以后聽我的!”
唐延謙苦笑搖頭,卻也默認(rèn)了這野路子的效率。
訓(xùn)練如火如荼。連弩營在“驚雷”的威懾和石破山的皮鞭下,笨拙卻堅定地學(xué)習(xí)著列隊、聽令、齊射。
桑小鳳的“象形字”配上唐延謙的講解,竟也磕磕絆絆地推進(jìn)著。
而華玄言則專注于改進(jìn)弩具,利用夷州寨提供的材料,試圖增加連弩的射程和耐用性。夷州的工匠被他指揮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簡陋的工棚里日夜傳出鋸木和打磨的聲音。
平靜被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一名風(fēng)塵仆仆的珍州信使沖入寨中,帶來珍州酋長夫人阿卜的信箋和沉甸甸的謝禮。
信中言辭懇切,感激救命之恩,并言明阿卜夫人已安全返抵珍州,然心中不安,唯恐再生事端。
珍州酋長憂心忡忡,懇請華玄言護(hù)送夫人阿卜前往其同盟所在的播州部暫避風(fēng)頭,以策萬全。隨信附上定金——兩錠成色極好的馬蹄金。
信使更帶來一個消息:黑風(fēng)洞匪首巖虎雖死,但其殘部投奔了另一股更兇悍的盜匪,首領(lǐng)名叫葉鉗,據(jù)說有官軍背景,心狠手辣,麾下亡命之徒眾多,近來在黔地異常活躍,四處劫掠。
“葉鉗……”華玄言捻著信箋,目光投向遠(yuǎn)處云霧繚繞的群山。
護(hù)送阿卜,既是償還人情,亦是深入黔地、串聯(lián)播州勢力的良機。至于葉鉗,他若敢來,便是磨礪新軍的第一塊磨刀石!
“接下?!比A玄言對侍立一旁的唐延謙道。
隨后他轉(zhuǎn)向信使:“回復(fù)夫人,玄言定當(dāng)護(hù)其周全。三日后,珍州城外會合。”
……
三日轉(zhuǎn)瞬即逝。連弩營初具雛形,百名弩手列隊已見章法,雖無百戰(zhàn)精銳的殺氣,卻也有了幾分令行禁止的肅然。
桑小鳳也塞給華玄言幾個縫制精巧、氣味辛辣的藥囊,說是能驅(qū)瘴避蟲。華玄言留下石破山繼續(xù)整訓(xùn),只帶唐延謙、鞠多富及三十名最精干的連弩營士兵,輕裝簡從,奔赴珍州。
珍州城比思州更為險峻,城墻依著陡峭山崖修建。城門外,珍州酋長率少量親衛(wèi)相送,臉上憂色難掩。
阿卜夫人一身便于騎行的勁裝,外罩防塵的披風(fēng),雖經(jīng)劫難,眉宇間依舊帶著酋長夫人的沉穩(wěn)氣度。
她身邊,立著一個身材精悍、皮膚黝黑如鐵的蠻族漢子,約莫三十許,背著一張磨得油亮的硬木獵弓,腰間掛著短刀和幾個鼓鼓囊囊的皮囊,眼神銳利如鷹,帶著山野獵戶特有的機警與沉默。
他便是此行的向?qū)А凇?/p>
“華將軍,阿卜就拜托您了!”
珍州酋長深深一揖,又看向沮:
“沮是我寨最好的獵手,這黔地山林,沒有他不熟的路徑。有他在,定能避開險地?!?/p>
沮沒有說話,只是對著華玄言抱了抱拳,動作干凈利落。
隊伍再次啟程。播州位于黔地更深處,群山連綿,道路在密林和深澗間時隱時現(xiàn)。
沮果然不負(fù)盛名,他總能找到最隱蔽、最省力的獸徑,避開可能有埋伏的隘口。他沉默寡言,只在需要時用簡短的手勢或幾個詞指明方向。
而且他對山林的一切了如指掌,能通過鳥獸的異常鳴叫判斷遠(yuǎn)處是否有人,能嗅出空氣中細(xì)微的水汽變化預(yù)判天氣,甚至能根據(jù)苔蘚的朝向修正方向。
至于沮隨身攜帶的那些皮囊里,裝著鹽巴、火石、曬干的肉條和幾種氣味奇特的草藥粉末。
鞠多富對這位沉默的向?qū)С錆M了好奇,不時策馬靠近詢問。
沮話極少,但回答精準(zhǔn)實用,讓鞠多富這位“高徒”也獲益匪淺。
唐延謙則與阿卜夫人同乘一輛加固過的輕便馬車,一路探討些黔地風(fēng)物、部落習(xí)俗,倒也融洽。
然而,黔地的天,說變就變。行程第六日,隊伍剛進(jìn)入一片名為“落魂澗”的險峻峽谷,頭頂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空驟然陰沉,烏云如同潑墨般迅速堆積,悶雷在狹窄的澗谷上空滾動,震得人心頭發(fā)慌。
“要下大雨!很大!”
沮猛地抬頭,鼻翼翕動,嗅著空氣中濃重的水腥氣,臉色異常凝重,“澗谷不能待!山洪!”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峽谷兩側(cè)陡峭的山崖上,渾濁的水流如同無數(shù)條黃龍,裹挾著泥沙碎石,咆哮著傾瀉而下!原本還算平緩的澗底河道,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
“快!上高地!”華玄言厲聲下令,聲音穿透雨幕!
隊伍瞬間大亂!馬匹受驚嘶鳴!連弩營士兵奮力控制著坐騎和馱著物資的馱馬。
阿卜夫人的馬車輪子陷入迅速變得泥濘松軟的地面!車夫拼命鞭打馬匹,車輪卻越陷越深!
“棄車!保護(hù)夫人!”
華玄言當(dāng)機立斷,翻身下馬,沖到馬車旁。唐延謙也狼狽地跳下車。
沮的動作更快!他如同猿猴般敏捷地竄到馬車旁,看也不看,從腰間一個皮囊中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猛地撒向陷入泥坑的車輪周圍!那粉末遇水迅速膨脹凝結(jié),堪堪暫時阻滯了下陷的車輪。
沮低吼一聲,與華玄言合力,硬生生將車輪從泥濘中抬了起來。
“這邊!有巖棚!”
沮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指向左側(cè)山崖一處向內(nèi)凹陷的巨大巖石平臺。
眾人連拉帶拽,護(hù)著阿卜夫人和驚魂未定的唐延謙,狼狽不堪地沖上那處天然的石臺。剛站穩(wěn)腳跟,腳下便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
渾濁的山洪如同脫韁的野馬,裹挾著巨大的原木和石塊,以摧枯拉朽之勢沖過他們剛才立足的澗底。馬車瞬間被洪流吞噬,卷得無影無蹤!
所有人看著下方奔騰咆哮的黃色巨龍,心有余悸。
若非沮預(yù)警及時,若非那神奇的粉末,后果不堪設(shè)想。
“那是什么粉?”鞠多富喘著粗氣,好奇地問沮。
沮從皮囊中又捻出一點,言簡意賅:“石粉,遇水硬,山里挖的?!?/p>
他頓了頓,看向華玄言,“將軍,路斷了。得繞。有條老獵道,難走,但近。不過……”沮的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那片林子,是‘鬼哭林’:葉鉗的人,常在那附近劫道?!?/p>
“鬼哭林?”華玄言抹去臉上的雨水,眼神銳利如刀。
“葉鉗……”
華玄言搖搖頭,隨即下令:“就走那條路。弩上弦,刀出鞘,準(zhǔn)備迎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