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充實的教學(xué)與暗流涌動中流逝。轉(zhuǎn)眼到了九月。
這一日，夷州寨舉行盛大的“跳月”祭祀，祈求豐收。
寨中空地上燃起巨大的篝火，蠻族男女身著盛裝，圍著篝火載歌載舞，鼓聲震天，氣氛熱烈。
華玄言和唐延謙作為貴客，被安排在鞠敬澄身邊觀禮。
鞠多富也換上了一身更加華麗耀眼的銀飾盛裝，在月光與篝火的映照下，美得驚心動魄。
就在此時，一個負(fù)責(zé)外圍警戒的蠻兵首領(lǐng)神色凝重地快步走到鞠敬澄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鞠敬澄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阿爹，何事？”鞠多富走來，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的情緒變化。
鞠敬澄看了華玄言一眼，嘆了口氣，沒有隱瞞：
“剛接到播州那邊傳來的消息。你姐姐——珍州酋長夫人阿卜，在返回播州的路上，被‘黑風(fēng)洞’的巖虎那伙人給截住了！索要過路金五百兩，否則…就要撕票！”
“什么？巖虎那個雜碎！”鞠多富柳眉倒豎，眼中寒光一閃，
“他敢動阿卜姐姐？找死！”她身上瞬間爆發(fā)出凜冽的殺氣，與剛才的明艷判若兩人。
“巖虎手下有三百多亡命徒，盤踞在黑風(fēng)洞天險，易守難攻。”
鞠敬澄眉頭緊鎖，“我們夷州寨與珍州雖有交情，但貿(mào)然出兵，并不合適……而且，時間緊迫！”
周圍歡樂的氣氛仿佛瞬間凝固。酋長夫人被劫，這不僅是珍州的奇恥大辱，更可能引發(fā)各部族間新一輪的沖突。
一些蠻人的目光，不禁投向了那位端坐如山的漢人先生。
華玄言放下手中的竹杯，目光平靜地看向怒火中燒的鞠多富：“你想救她？”
“當(dāng)然！”鞠多富毫不猶豫，眼神銳利如刀，“阿卜姐姐待我如親妹！巖虎那畜生，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好?！比A玄言只說了這一個字。他站起身，對鞠敬澄道：
“酋長，借寨中擅射勇士五十人，熟識黑風(fēng)洞地形的向?qū)扇?。再備強弓硬弩、引火之物若干。今夜，救回夫人。?/p>
他的話語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仿佛不是要去攻打一處險要匪巢，而是去進行一次尋常的狩獵。
鞠敬澄看著華玄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又看看女兒眼中燃燒的戰(zhàn)意，想起那日連弩驚雷的恐怖威勢，心中瞬間有了決斷。
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就依先生！寨中勇士，任憑先生挑選！所需之物，立刻備齊！”
夜色更深。篝火的余燼尚未完全熄滅，五十名夷州寨最精銳的射手，已在寨門前集結(jié)完畢。
他們背著強弓，挎著箭囊，腰間別著短刀，臉上涂抹著黑色的油彩，眼神銳利而沉默，如同五十頭即將撲食的獵豹。
兩個精瘦的本地獵戶作為向?qū)?，站在最前面?/p>
華玄言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緊身衣，背負(fù)著他的連弩“驚雷”，腰懸柴刀。
鞠多富也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獵裝，背著她的獵弓，緊跟在華玄言身側(cè)，眼中沒有絲毫懼色，只有躍躍欲試的興奮。至于唐延謙則是留在寨中。
“出發(fā)?！比A玄言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五十余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燈火尚存的夷州寨，迅速消失在莽莽蒼蒼、黑暗如墨的群山密林之中。
他們的目標(biāo)，是那座如同巨獸獠牙般聳立、名為“黑風(fēng)洞”的匪巢。
山林寂靜，只有夜梟偶爾的啼叫和風(fēng)吹過樹梢的沙沙聲。華玄言走在隊伍最前方，步伐輕捷而穩(wěn)定，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
他耳朵捕捉著風(fēng)聲、獸鳴、以及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水聲，鼻子分辨著空氣中潮濕的泥土、腐爛的落葉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息。
腦海中，白天向?qū)枋龅年P(guān)于黑風(fēng)洞的地形、巖虎匪幫的習(xí)性等信息，如同清晰的畫卷般展開。
“停。”
在一處林木異常茂密的山脊背風(fēng)處，華玄言抬起手。他蹲下身，撥開厚厚的腐殖層，指尖捻起一小撮灰燼，湊到鼻尖聞了聞。
“這是篝火余燼，不超過兩個時辰。有劣酒和烤肉的殘留氣味?！?/p>
他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
“前方三里，有暗哨。”
身后的夷州勇士們眼中都露出驚異之色。他們自詡是山林之子，卻絲毫沒發(fā)現(xiàn)這些痕跡。
鞠多富看向華玄言的眼神，更加專注，仿佛要將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刻進腦海。
華玄言對兩個向?qū)У驼Z了幾句。兩個向?qū)c點頭，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沒入側(cè)前方的密林。
片刻之后，遠(yuǎn)處傳來兩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夜梟歸巢般的“咕咕”聲。
“暗哨已除?！毕?qū)Х祷?，聲音帶著一絲敬畏。
隊伍繼續(xù)潛行。地勢越發(fā)陡峭險峻，巨大的巖石犬牙交錯。
前方，一處巨大的、黑黢黢的山洞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下方。洞口位于一面近乎垂直的懸崖中部，只有一條狹窄陡峭、布滿碎石的小徑可以勉強攀爬上去。
洞口外狹窄的平臺上，晃動著幾點微弱的火光，隱約可見幾個持刀警戒的身影。洞內(nèi)深處，隱隱傳來粗野的笑罵和女子的哭泣聲。
黑風(fēng)洞！易守難攻！
夷州勇士們伏在冰冷的巖石后，看著那險要的地勢和洞口隱約的守衛(wèi)，臉色都凝重起來。
強攻？對方只要幾塊滾石，就能把這狹窄的小徑變成死亡通道！
華玄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仔細(xì)掃描著洞口的地形、守衛(wèi)的位置、火光映照的范圍。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洞口上方，一處被濃密藤蔓遮掩的、向內(nèi)凹陷的巖縫上。那里，距離洞口平臺約有十丈高度。
“小姐，”華玄言看向身邊的鞠多富，聲音低沉而清晰，“看到洞口上方那片藤蔓后的巖縫了嗎？我需要你，將一支點上火的火箭，射進那片巖縫里。射進去，立刻點燃旁邊的藤蔓。能做到嗎？”
他指向的位置極其刁鉆，需要極高的精準(zhǔn)度和對箭矢弧線的完美掌控。
鞠多富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秀眉微蹙。距離遠(yuǎn)，光線暗，角度刁鉆。這難度，遠(yuǎn)超她平時練習(xí)的任何靶子！
但她眼中沒有絲毫退縮，只有被激起的強烈好勝心！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山風(fēng)的流向，緩緩抽出特制的火箭，搭在她那張韌性極佳的牛角獵弓上。
弓弦被緩緩拉開，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她的身體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調(diào)整著角度，計算著箭矢的軌跡。
嘣——！
弓弦震響！火箭帶著一道橘紅色的尾焰，如同流星般劃破黑暗！劃出一道近乎不可能的、帶著微妙弧度的軌跡！
噗！
一聲輕微的入石聲！那支火箭，精準(zhǔn)無比地鉆進了藤蔓覆蓋的巖縫深處！箭尾的火焰，瞬間便已猛烈燃燒！
轟！
一小團明亮的火焰在藤蔓后猛地爆開！迅速引燃了旁邊干燥的藤蔓！火勢借著風(fēng)勢，沿著藤蔓向上方蔓延！
“著火了！上面著火了！”
“怎么回事？！”
洞口平臺上的守衛(wèi)瞬間被驚動，驚恐地抬頭望去，亂作一團！
“就是現(xiàn)在！”華玄言低吼一聲，如同猛虎出閘！“驚雷”連弩瞬間端起，對準(zhǔn)了下方因混亂而暴露在火光中的守衛(wèi)身影！
咔噠！嘣！嘣！嘣！嘣！嘣！嘣！
致命的連珠箭嘯再次撕裂夜空！
??！??！啊！幾聲短促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洞口平臺上幾個守衛(wèi)應(yīng)聲栽倒！
“敵襲！放滾石！”洞內(nèi)傳來巖虎驚怒交加的咆哮！
然而，晚了！
“射！”華玄言厲喝！
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五十名夷州神射手，瞬間從藏身的巖石后現(xiàn)身！強弓拉滿！
嘣！嘣！嘣！嘣！嘣！
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精準(zhǔn)地覆蓋了洞口平臺和那條狹窄的登洞小徑！將幾個試圖推動滾石的匪徒射成了刺猬！
“跟我沖！”華玄言一馬當(dāng)先，如同鬼魅般沿著那條陡峭的小徑向上疾沖！鞠多富緊隨其后，眼中燃燒著興奮的戰(zhàn)意。夷州勇士們發(fā)出震天的戰(zhàn)吼，如同潮水般涌上。
洞口的抵抗在精準(zhǔn)致命的箭雨和華玄言、鞠多富如同尖刀般的突襲下，瞬間崩潰。洞內(nèi)匪徒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頭頂和正面的雙重打擊徹底打懵了。
華玄言如入無人之境，連弩點射，柴刀劈砍，每一次出手都精準(zhǔn)狠辣，擋者披靡！鞠多富的箭矢更是如同長了眼睛，專射匪徒頭目和試圖頑抗者！
戰(zhàn)斗結(jié)束得比預(yù)想中更快。當(dāng)華玄言一刀劈開內(nèi)洞粗糙的木柵欄時，看到了被捆在角落、衣衫凌亂卻強自鎮(zhèn)定的珍州酋長夫人阿卜。
她身邊，橫七豎八躺著巖虎和他幾個心腹頭目的尸體。
火光映照著華玄言沾著血污卻依舊沉靜的臉龐，也映照著鞠多富因戰(zhàn)斗而泛紅、卻更加明亮的眼眸。
夷州勇士們敬畏地看著他們的首領(lǐng)。這一夜，華玄言的名字，連同他那神鬼莫測的手段，將徹底震動整個黔地群山！
凱旋的號角在黎明時分響徹夷州寨。當(dāng)華玄言帶著被救回的阿卜夫人和垂頭喪氣的俘虜出現(xiàn)在寨門前時，整個寨子沸騰了！蠻族勇士們用最狂熱的戰(zhàn)吼和舞蹈迎接他們的英雄。
鞠敬澄親自迎出寨門，看著毫發(fā)無損的女兒和雖然狼狽但氣度不失的阿卜夫人，激動得胡子都在微微顫抖！他緊緊握住華玄言的手：
“先生！真乃我夷州寨的守護神！大恩不言謝！從今往后，先生但有所需，夷州寨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開窖！取金銀！備酒宴！為先生慶功！”
然而，就在這歡慶勝利的時刻，寨外負(fù)責(zé)安置石破山等人的營地，卻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穿著破爛不堪的舊軍服的漢子，不顧營地守衛(wèi)的阻攔，拼命地沖到了寨門前。
他們撲倒在華玄言的馬前，涕淚橫流，嘶聲哭喊：
“將軍！華將軍！收下我們吧！”
“我們是神策軍……不！是被神策軍拋棄的卒子！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上官克扣糧餉，活不下去了才逃出來……”
“我們會使弩！求將軍收留！給口飯吃！我們愿為將軍效死！”
華玄言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幾個跪地哭求的亡卒。他們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和最后一絲對生存的渴望。神策軍……又是神策軍！
他目光掃過這些亡卒破爛軍服下露出的、因長期訓(xùn)練而顯得精壯的手臂，又看向遠(yuǎn)處營地中那數(shù)百雙同樣充滿希冀的眼睛，最后落在身邊意氣風(fēng)發(fā)的鞠多富和那些剽悍的夷州勇士身上。
一個清晰的念頭在他心中成型。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些跪地的亡卒，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漸漸喧鬧起來的晨光中：
“你們，可愿做我的‘連弩士’？”
“愿意！愿意！謝將軍！謝將軍！”亡卒們?nèi)缤プ×司让静?，磕頭如搗蒜。
華玄言的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天地，聲音帶著一種開創(chuàng)基業(yè)的決斷：
“石破山！”
“屬下在！”
“從你的人里，挑選一百名最精壯、最聽話的！連同這幾位會使弩的兄弟，組成一營‘連弩營’！由你暫領(lǐng)！”
“遵命！將軍！”石破山激動得滿臉通紅。
華玄言最后看向滿臉笑容的鞠敬澄。此時的鞠敬澄正指揮著仆役抬出好些沉重木箱。木箱里正是黃澄澄的金錠和雪亮的銀鋌。
華玄言正對鞠敬澄，朗聲開口道：
“酋長厚贈，玄言愧領(lǐng)。這些金銀，便用作‘連弩營’的軍資、糧餉，以及撫恤！”
鞠敬澄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看著那即將抬進自己庫房的金銀又被華玄言一句話劃撥了出去，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但看著周圍族人狂熱崇拜的目光，看著女兒眼中對華玄言毫不掩飾的信服，再看看那些殺氣騰騰的“連弩士”雛形……他轉(zhuǎn)瞬之間就已經(jīng)權(quán)衡利弊，做好決斷，臉上重新堆起無比熱情的笑容：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先生高義！為寨中練兵，金銀自當(dāng)取用！哈哈哈！來人??！把東西抬到華先生營地去！”
陽光刺破云層，照亮了夷州寨歡騰的景象，也照亮了華玄言眼中圖謀。一支初具雛形、融合了蠻族勇悍與漢家技藝的力量，正在這黔地群山之中悄然凝聚。
而在寨子角落，一個穿著色彩艷麗、綴滿細(xì)小銀鈴和奇異骨飾衣裙的少女，正倚在一根木柱旁，饒有興致地看著被眾人簇?fù)淼娜A玄言。
她皮膚白皙，眉眼彎彎，帶著一種與周圍蠻族女子不同的狡黠靈動，手里把玩著一枚磨得光滑的龜甲。
她是桑小鳳，寨中巫師桑婆的孫女，寨民口中的“小醫(yī)師”、“小智者”。她看著華玄言，又看看那些金銀，再看看正在石破山呵斥下努力列隊的“連弩士”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如同小狐貍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