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神都,入山南道。
一路行來,地勢漸高,山巒疊嶂取代了關中的坦蕩平原。初春的山嶺南麓,寒意未消,山風凜冽如刀。
商隊沿著蜿蜒崎嶇的古道艱難前行,車輪碾壓著碎石和未化的殘雪,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聲響。
葛佛保果然是個老狐貍。一路上,他對華玄言和唐延謙禮遇有加,飲食住宿都安排得妥帖,但涉及貨物具體內(nèi)容、此行真正目的,以及護衛(wèi)力量的薄弱等核心問題,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用商人的圓滑滴水不漏地搪塞過去。
那些護衛(wèi),也證實了唐延謙最初的判斷——多是些市井潑皮或退伍老卒,欺壓百姓尚可,真要遇到硬茬子,難免一觸即潰。
整個隊伍的氣氛,在沉默的行進中,透著一種壓抑的緊張。
華玄言對此心知肚明,也不多問。他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騎馬走在隊伍外側(cè)的高處,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兩側(cè)險峻的山勢和茂密的叢林,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風吹草動。
他背上的連弩包裹從未離身。唐延謙則負責與周管事等人周旋,憑借世家子的見識和進士的談吐,倒也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
這一日,商隊行至定軍山麓。
大濮定軍山,就如前世所記載的那個同名山巒一般,扼守關中入蜀咽喉,山勢險峻,層巒疊嶂。
古道在此變得越發(fā)狹窄崎嶇,一側(cè)是陡峭的懸崖,怪石嶙峋,另一側(cè)是幽深的山澗,水聲轟鳴。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即使在正午時分,林間也光線昏暗,陰風陣陣。
“停!”
走在最前面的華玄言猛地一勒馬韁,抬手示意。
他敏銳地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感。太安靜了。連慣常的鳥鳴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山風刮過樹梢的嗚咽和澗水的轟鳴,顯得格外刺耳。
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雜著汗味和劣質(zhì)油脂的陌生氣息。
整個商隊立刻停了下來。護衛(wèi)們茫然四顧,有些慌亂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車簾掀開,葛佛保那張富態(tài)的臉探了出來,帶著緊張:
“華壯士?何故停下?”
華玄言沒有回答,目光如電,死死盯著前方一處林木異常茂密、地形極其險要的山坳轉(zhuǎn)角。他的直覺在瘋狂預警——那里,有埋伏!而且人數(shù)不少!
幾乎在他念頭閃過的同時!
“嗚——!”
一聲凄厲而悠長的號角聲,如同鬼哭狼嚎,猛地從前方山坳后炸響!瞬間撕裂了山林的寂靜!
緊接著,如同平地驚雷,無數(shù)人影如同從地底鉆出的鬼魅,呼啦啦地從兩側(cè)陡峭的山坡密林中涌了出來!
眨眼之間,就將狹窄的古道前后堵了個水泄不通!
黑壓壓一片,粗粗看去,竟不下五六百人!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眼神卻像餓狼一樣兇狠貪婪,死死盯著商隊,尤其是那些滿載貨物的大車!
他們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門,銹跡斑斑的刀槍、削尖的木棍、粗糙的獵弓,甚至還有農(nóng)具!雜亂無章地揮舞著,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充滿威脅的咆哮:
“留下買路財!”
“錢財貨物留下!饒爾等不死!”
“殺!殺光他們!搶糧食!”
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狠狠撞在商隊每一個人的心上!
護衛(wèi)們瞬間臉色煞白,不少人雙腿發(fā)軟,手中的刀都拿不穩(wěn)了。
車夫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縮在車轅下瑟瑟發(fā)抖。整個商隊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螞蟻,瞬間亂作一團!
“山……山賊!好……好多山賊!”
周管事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連滾爬爬地躲到葛佛保的馬車旁。
葛佛保肥胖的臉上血色盡褪,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嘴唇哆嗦著,死死抓住車窗框:
“完了……完了……定軍山的‘坐地虎’…怎么會……怎么會這么多人……”
驚恐的葛佛保看向華玄言,眼中充滿了絕望的哀求,“華……華壯士!救……救命??!”
唐延謙也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發(fā)白。
他雖已決心追隨華玄言闖蕩,但直面如此兇悍龐大的盜匪群,那黑壓壓的人頭和猙獰的面孔帶來的視覺沖擊,依舊讓他心膽俱寒!
唐延謙下意識地看向華玄言,只見對方依舊端坐馬上,身形如標槍般挺直,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只有一種沉凝如鐵的冰冷。
“慌什么!”
華玄言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混亂的喧囂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震懾力,瞬間讓離他最近的護衛(wèi)和葛佛保等人安靜了一瞬。
他目光掃過那些因恐懼而顫抖的護衛(wèi),厲聲喝道:“結圓陣!護住車馬!弓手上車頂!”
護衛(wèi)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驚醒,在幾個還算膽大的頭目驅(qū)使下,手忙腳亂地開始以車輛為中心,勉強結成一個松散的防御圓陣,幾個背著獵弓的護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了車頂。
然而,面對前方黑壓壓、如同潮水般緩緩壓近的數(shù)百盜匪,這倉促結成的陣型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仿佛隨時會被巨浪拍得粉碎。絕望的氣氛依舊彌漫。
盜匪群中,一個身材異常魁梧、滿臉橫肉、袒露著毛茸茸胸膛的巨漢排眾而出。他手持一柄沉重的開山斧,斧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
只見他咧開大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聲如洪鐘,充滿了殘忍的戲謔:
“哈哈哈!哪來的不長眼商隊,敢闖爺爺?shù)亩ㄜ娚??識相的,留下所有貨物錢財,女人,爺爺大發(fā)慈悲,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
他猛地將開山斧重重頓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爺爺就把你們剁碎了喂山里的狼崽子!”
他身后的群盜立刻爆發(fā)出更加狂野的嚎叫和兵器的敲擊聲,氣勢洶洶!
葛佛保嚇得幾乎癱軟在車里。護衛(wèi)們面無人色。
而唐延謙手心全是冷汗,心臟狂跳,他看向華玄言,只見對方緩緩抬起了手,指向那個巨漢盜首。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華玄言要下令死戰(zhàn)或談判時,他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舉動!
“唐兄,替我壓陣?!比A玄言只對唐延謙留下這一句,隨即猛地一夾馬腹!
“駕!”
他竟單人獨騎,脫離了那脆弱的車陣,朝著前方黑壓壓、如同擇人而噬的數(shù)百盜匪群,策馬沖了過去!
“華兄!”唐延謙失聲驚呼,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想阻攔,卻已來不及!
“他瘋了?!”葛佛保在車里看到這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商隊護衛(wèi)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眼中已露出看死人的憐憫。
對面的盜匪群也愣住了。看著那個穿著普通灰衣、單騎沖來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哈哈哈!這小子嚇傻了?來送死?”魁梧盜首更是狂笑不止,眼中兇光畢露,舉起開山斧,“兒郎們!給我剁了他!開開葷!”
然而,華玄言沖至距離盜匪前鋒約莫百步之遙時,猛地勒住了馬韁!
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長嘶!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背上,面對數(shù)百道兇狠貪婪的目光,臉上毫無懼色,反而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將所有的力量灌注于喉舌,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斥責,轟然炸響:
“爾等嘯聚山林,劫掠為生,可知已是死路一條?!”
這聲音洪亮如鐘,又出乎盜匪的預料,竟一時壓過了數(shù)百盜匪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盜匪耳中!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威勢的呵斥震得一愣。喧囂聲為之一滯。
華玄言根本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馬鞭一指,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錐,直刺人心:
“看看爾等!面有菜色,衣不蔽體!手中兵器,銹鈍不堪!爾等劫掠所得,可能果腹幾日?可能換來御寒之衣?!爾等家中老幼,此刻是倚門望歸,還是曝尸荒野?!”
他每一句質(zhì)問,都像重錘敲在那些被饑餓和絕望逼上梁山的盜匪心上!
不少人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破舊的衣衫,摸了摸癟癟的肚子,眼中兇狠的光芒黯淡下去,略微露出一絲茫然和痛苦。
“再看看這天下!”華玄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宏大。
“神策驕兵,橫行鄉(xiāng)里,視爾等如豬狗!官府胥吏,敲骨吸髓,賦稅如虎!大濮朝廷,自顧不暇,視爾等為草芥!爾等在此劫掠幾個行商,殺幾個護衛(wèi),于這滾滾濁世,不過杯水車薪!徒增幾縷冤魂,多幾具白骨!能改變什么?!能活幾人?!”
他控馬在原地緩緩踱步,目光如同冰冷的火炬,掃過一張張因他話語而震動、開始動搖的臉龐,最后定格在那魁梧盜首陰沉的臉上,聲音斬釘截鐵,如同最后的審判:
“爾等所為,不過是飲鴆止渴!今日劫我商隊,或可得一時之飽暖。然,朝廷大軍若至,爾等這數(shù)百烏合之眾,可能擋神策鐵騎一沖?可能敵州府強弩一輪?!”
“屆時,爾等皆為齏粉!爾等妻兒老小,皆為奴仆!爾等祖墳,皆被掘平!此非危言聳聽,乃爾等眼前之絕路!身后之深淵!”
“哼!胡說八道!”魁梧盜首聽罷,壓下心中的諸多想法,轉(zhuǎn)而咆哮起來:
“老子可是有兄弟六百!這定軍山就是老子的地盤!官府?哼!官府算個屁!神策軍?來了也得脫層皮!兄弟們!別聽他妖言惑眾!殺了他!搶了東西,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華玄言等的就是盜首咆哮的時機!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猛地將背上的粗布包裹解下,用力一抖!
布匹散開!
一把造型奇特、泛著冷硬木鐵光澤的器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它有著堅固的木制弩身,復雜的輪軸結構,最顯眼的是弩臂上方并列安置的十支閃著寒光的短小弩箭!箭簇雖小,但密密麻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連弩!
“妖言惑眾?”華玄言聲音陡然變得如同九幽寒風,充滿了實質(zhì)性的殺意!他動作快如閃電,雙手握住連弩握柄,手指扣動機括!
咔噠!嘣!嘣!嘣!嘣!嘣!嘣!
一連串密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機括彈動聲和弓弦震鳴聲瞬間爆發(fā)!如同死神的獰笑!
十支弩箭!在護衛(wèi)與盜匪反應過來之前,如同十道致命的黑色閃電,撕裂空氣!它們并非射向人群,而是帶著凄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射向盜首魁梧漢子身側(cè)十步開外、一株碗口粗的松樹樹干!
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
十聲沉悶急促的入木聲幾乎連成一片,如同疾風驟雨!
那棵松樹劇烈地顫抖起來,樹皮木屑紛飛。十支弩箭,幾乎不分先后,深深釘入樹干之中!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十支箭,在樹干上形成了一個個極其密集的孔洞!
整個山谷,瞬間死寂。
無論是盜匪,還是商隊護衛(wèi),甚至包括唐延謙和剛剛探出頭來的葛佛保,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棵還在微微顫抖、布滿恐怖箭孔的松樹。
太快了!太密集了!這根本不是尋常的連弩!
那魁梧盜首臉上的兇悍徹底凝固,化為一片死灰般的驚駭。他距離那棵樹最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弩箭撕裂空氣帶來的勁風和釘入樹干時那沉悶的恐怖力量。
如果眼前的商隊在近距離端起連弩……如果剛才這十箭是射向他……他不敢想象。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華玄言端著那柄超越時代的連弩,冰冷的弩口緩緩移動,如同死神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盜匪群。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盜匪的心頭:
“此弩,名‘驚雷’。十矢連發(fā),破甲穿石!爾等血肉之軀,可能擋我等一輪齊射?!”
他目光最終定格在那面無人色的盜首臉上,聲音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
“現(xiàn)在,告訴我。是選擇繼續(xù)走那條死路,最后落得個尸骨無存、禍及親族的下場?還是……”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蠱惑力,如同黑暗中的燈塔:
“還是……放下刀兵,隨我南下!我華玄言在此立誓,必帶爾等尋一條活路!一條堂堂正正、能吃飽穿暖、能庇護妻兒的活路!一條……不再做流寇,而做人的路!”
死寂!絕對的死寂!
只有山風呼嘯,澗水轟鳴,以及無數(shù)顆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那魁梧盜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驚駭、恐懼、掙扎、以及一絲被那“活路”、“做人”所點燃的微弱希望,在他眼中瘋狂交織。
他看著華玄言手中那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連弩,看著那棵千瘡百孔的松樹,又想起對方剛才那番直指人心、剖開現(xiàn)實的斥責……
終于,或許是華玄言的運氣絕佳。
魁梧盜首手中沉重的開山斧被盜首松開,“哐當”一聲,無力地掉落在堅硬的巖石地面上。濺起幾點火星。
他雙膝一軟,對著馬背上那個如同神魔般的身影,轟然跪倒!聲音嘶啞,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解脫般的顫抖:
“坐地虎……石破山……愿……愿率麾下六百兄弟歸順華將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愿隨華將軍!”
“愿隨將軍!”
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黑壓壓的盜匪群如同風吹麥浪般,一片片地跪伏下去!雜亂的兵器被丟在地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憽?/p>
數(shù)百道目光,從最初的兇狠貪婪,變成了敬畏、恐懼,以及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匯聚在那個單騎挺立的身影之上!
定軍山下,風卷殘云。一人,一弩,懾服群盜六百!
唐延謙看著前方那跪倒一片的黑色潮水,看著馬背上華玄言那如同山岳般沉穩(wěn)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熱血直沖頂門。
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眼中再無半分懼色,只剩下燃燒的崇拜和一種與有榮焉的激動!
華玄言緩緩放下連弩,目光掃過跪伏的石破山和六百盜匪,又望向身后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葛家商隊,最后落在蜀道那云霧繚繞的遠方。
他沉聲開口,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山谷:
“石破山聽令!”
“在!”
“整編你的人!老弱安置于隊尾,精壯者充為前驅(qū)護衛(wèi)!即刻啟程!”
“遵命!”
“商隊!跟上!”
“是……是!”周管事如夢初醒,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蜿蜒崎嶇的古道上,一支龐大的隊伍重新開始移動。只是這一次,隊伍的核心,已然易主。
華玄言一馬當先,身后是剛剛收服的六百盜匪,再后是驚魂未定又暗藏心思的葛家商隊。
唐延謙策馬跟在華玄言身側(cè),看著身邊那些雖然依舊衣衫襤褸、但眼神中已帶上敬畏和希望的“新護衛(wèi)”,看著前方華玄言挺拔的背影,心中激蕩難平。他低聲道:“華兄……實在是……神乎其技!延謙……五體投地!”
華玄言沒有回頭,只是望著前方層巒疊嶂的群山,淡淡說了一句:
“人心可用,非弩之利。前路漫漫,唐兄,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p>
隊伍如同一條蘇醒的巨龍,在定軍山險峻的陰影下,向著更加莫測的蜀地深處,蜿蜒而去。
華玄言這個名字,連同“驚雷連弩”的傳說,也必將隨著這支隊伍的足跡,在這亂世之中,掀起第一道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