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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長河不歸 邢希一號 103363 字 2025-07-17 11:2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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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姬沒有立即回答。

她掐滅了煙,起身走向靠墻一個鑲嵌著螺鈿、散發(fā)著幽幽木香的巨大紅木藥柜。她拉開幾個沉重的抽屜,熟練地翻檢著,又取出一本用牛皮繩扎著的厚重皮質(zhì)賬簿,就著燈光快速翻閱起來。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當(dāng)歸還有三磅,品質(zhì)尚可……黃芪兩磅半,是山西貨……”她頭也不抬,聲音平穩(wěn)地報著,“熟地黃……”

她頓了頓,抬眼看了楚哲一下,“上周剛被利物浦的一位老中醫(yī)訂走了最后兩磅?!?/p>

楚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熟地黃滋腎填精,是固本培元方子里不可或缺的君藥之一。

“不過,”瑪姬合上賬簿,發(fā)出輕微的“啪”聲,“如果你能等一周,下一批從香港轉(zhuǎn)來的貨里會有新鮮的熟地黃?!?/p>

她終于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帶著點(diǎn)職業(yè)成就感的微笑,“地道云南貨,九蒸九曬,色黑如漆,味甘如飴,品質(zhì)上乘。”

章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diǎn)燃的小火苗:“太好了!楚哲,有希望了!”

似乎忘記了這些藥是要進(jìn)自己嘴里的。

"價格呢?"楚哲問道,語氣保持著冷靜。他深知這種遠(yuǎn)渡重洋的物品價值不菲。

瑪姬報出一個數(shù)字,清晰而肯定。章黎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這么貴?”

“船運(yùn)風(fēng)險大了不止一倍,”瑪姬慢條斯理地解釋,目光變得有些凝重,“東洋人的軍艦在太平洋、印度洋上像鯊魚一樣游弋,查得更兇了。歐洲這邊,風(fēng)聲也緊。英國人現(xiàn)在看我們這些東方草藥,眼神跟看鴉片箱子差不多?!?/p>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楚哲一眼,“有些東西,在他們眼里,比鴉片還危險,尤其是……跟那邊有關(guān)的消息和物資?!?/p>

室內(nèi)一時陷入沉默。壁爐里的木柴噼啪作響,在三人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窗外的倫敦,沉浸在看似和平的夜色里,而遠(yuǎn)東戰(zhàn)火正烈。

“值得?!背茏罱K說道,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定金多少?”

瑪姬擺擺手,目光掃過章黎年輕而帶著憂色的臉龐:“不急。既然是小章先生帶來的朋友……”

她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章黎,“你最近咳得還厲害嗎?夜里可安穩(wěn)?”

語氣里竟帶著一絲長輩般的關(guān)切。

章黎一怔,下意識摸了摸喉嚨:“好多了,多虧楚醫(yī)生的藥和照料。只是看書晚了,或者吸了冷風(fēng),還會咳幾聲?!?/p>

瑪姬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在楚哲臉上停留了一瞬。

她忽然說:“留下來吃晚飯吧。廚房剛到了一批上好的松茸,還有一壇有些年頭的紹興花雕。這濕冷的天氣,喝點(diǎn)黃酒驅(qū)驅(qū)寒?!?/p>

就這樣,藥材的事在三言兩語間敲定。

當(dāng)一位穿著素凈布衫的女傭無聲地進(jìn)來時,瑪姬示意他們移步餐廳。

楚哲注意到,她走路時腳步極輕,像一只優(yōu)雅而警覺的黑貓,落地?zé)o聲。

餐廳的陳設(shè)同樣令人驚嘆。餐桌上擺著成套的冰裂紋青花瓷餐具,在暖黃的水晶吊燈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側(cè)墻上掛著的一幅鑲著銀框的黑白照片:一個穿著灰色學(xué)生裝、理著平頭的年輕人,站在一棵茂盛的梧桐樹下,面容清秀,笑容干凈,眼神里透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近乎天真的蓬勃朝氣。

照片有些年頭了,邊緣微微泛黃。

瑪姬順著楚哲的目光看去,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眼神里那份慣常的銳利和精明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深遠(yuǎn)的柔和與……惘然。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撫了一下冰涼的銀質(zhì)相框邊緣。

章黎也看到了照片,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問,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瑪姬小姐……這么多年了,你……”

他頓了頓,似乎找不到更委婉的詞,“你還愛著他嗎?”

瑪姬沒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餐桌主位坐下,女傭?yàn)樗辶诵“氡罴t色的葡萄酒。

她輕輕晃動著酒杯,深紅的液體在剔透的杯壁上掛出漂亮的弧線。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杯壁,投向某個早已湮滅在時光塵埃里的時空。

“我不知道?!彼穆曇艉茌p,像蒙著一層倫敦的夜霧。

“不知道?”章黎眼中是真切的困惑。如此深刻的紀(jì)念,怎么會是不知道?

“他停留的時間太短,”她的目光飄渺,“像一只蝴蝶,毫無預(yù)兆地飛過眼前,連羽翼的色彩還未來得及看清,便被時代的狂風(fēng)驟雨撕得粉碎?!?/p>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fù)徇^冰冷的杯壁,留下一點(diǎn)模糊的指紋。

“可這么多年,那只蝴蝶的影子卻從未真正離開過?!?/p>

“看到盤中的青豆,讀到書里某個動人的句子,聽見紅酒塞‘?!囊宦曒p響……甚至是在寂靜的深夜,窗外傳來模糊的歌謠,或者這個城市落下冬天的第一片雪的時候……”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都能感覺到,那只蝴蝶就停在我的肩頭,輕輕地扇動著羽翼。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振翅聲,就在耳邊,帶著他存在過的氣息。”

“他似乎融化在了我的生命里,就像冰雪融化在春天里。你看不見它,但你知道,泥土因此而濕潤,萬物因此而生長?!?/p>

“但我不清楚,”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章黎和楚哲,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這份融入了骨血的思念和習(xí)慣,是否……還能算是‘愛’?那個鮮活的、會笑會怒的少年,和這個縈繞不去的、幽靈一般的影子,是同一個人嗎?”

她的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如同冰面裂開一道微不可察的細(xì)紋。

“當(dāng)然是!”章黎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對純粹情感的篤信,但接觸到瑪姬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他又頓住了,只是望著她臉上那抹難以捕捉的柔和痕跡,低聲道,“當(dāng)然是……”

女人沒有追問,也沒有反駁,只是垂眸看著杯中蕩漾的、如血般的酒液。

沉默像一層厚重的絲絨幕布,緩緩籠罩下來,只有壁爐的噼啪聲在空氣中流動。

晚餐是精致的中餐,松茸雞湯鮮香濃郁,清蒸魚火候恰到好處,是一場賓主盡歡的晚宴。

歸途,倫敦的夜霧更濃了,濕冷地包裹著行人,幾乎凝成細(xì)小的水珠掛在睫毛上。街燈的光暈在濃霧中暈開成模糊昏黃的光團(tuán),勉強(qiáng)照亮腳下濕滑的石板路。

瑪姬送他們到門口,突然塞給章黎一個小巧的、貼著繁體標(biāo)簽的玻璃瓶:“拿著,川貝枇杷膏,對你的咳嗽有好處。省著點(diǎn)用,下一批不知何時能到。”

她的語氣還是淡淡的。

章黎連聲道謝。楚哲敏銳地注意到,在將瓶子遞給章黎的瞬間,瑪姬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柔軟的光芒,但那光芒轉(zhuǎn)瞬即逝,眨眼間她又恢復(fù)了那副冷若冰霜、掌控一切的女王模樣。

他們沉默地并肩走著,穿過寂靜無人的街道。

泰晤士河方向傳來一聲悠長而沉悶的貨船汽笛,像一聲穿透濃霧的、來自遠(yuǎn)方的沉重嘆息。

“你有過喜歡的人嗎?”楚哲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沉默,很低,被霧氣裹著。

“……沒有?!闭吕钃u頭,聲音同樣很輕,“好像……還沒顧得上。你呢?”

他側(cè)過頭,霧氣中,楚哲的側(cè)臉輪廓有些模糊。

“我也沒有?!背芑卮鸬煤芸?,很干脆,但尾音似乎也消失在霧里。

“聽起來……”章黎的腳步稍稍放緩,聲音里帶著點(diǎn)自嘲的笑意,“我們倆……是不是有點(diǎn)可憐?”

楚哲低低地笑了聲,笑聲在寂靜的霧中格外清晰。他側(cè)過頭,昏黃迷蒙的光線勾勒出他清雋的側(cè)臉輪廓和挺直的鼻梁:“怎么?章大學(xué)者情竇初開,動心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調(diào)侃,眼神卻專注地落在章黎臉上,仿佛想看清他霧中的表情。

“跟你個大男人在一起,怎么動心……”章黎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語氣有些急促,聲音飄忽不定。

“和男人……就不能動心嗎?”楚哲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夜里。

話一出口,兩人都猛地頓住了腳步,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濃霧像有生命的實(shí)體,包裹著他們,將世界縮窄到只有彼此之間這方寸之地。

楚哲停在原地,距離章黎只有半步之遙。

隔著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潮濕冰冷的空氣仿佛也停止了流動。兩人的目光在昏黃迷蒙的光暈中無聲地交匯、纏繞。心跳聲在驟然放大的寂靜里,咚咚作響,清晰得如同擂鼓,分不清是誰的,抑或是共鳴。

時間仿佛被拉長、黏住。濃霧吞噬了遠(yuǎn)處的聲響,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良久,久到楚哲幾乎以為剛才那突兀的問話和回答都只是幻聽。

章黎的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

然后,在楚哲屏息的凝視下,他緩緩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抵在自己微涼的唇邊,做了一個清晰而無聲的手勢。

“噓——”

仿佛一道無形的封印,要封存這瞬間所有無法言說也無需言說的悸動。

夜霧翻滾著,溫柔地將他們的身影,連同那未盡的余音和劇烈的心跳,悄然吞噬,只留下濕冷的石板路和遠(yuǎn)處模糊的、嗚咽般的汽笛聲。


更新時間:2025-07-17 11:2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