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2.16
深夜。
“阿嚏——”
裹在被子里的章黎重重打了個噴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楚哲看著他燒得泛紅的臉頰,輕輕嘆了口氣。指腹無意識地滑過章黎滾燙的額頭,那熱度讓他心頭微微一緊。
今晚章黎跟著導(dǎo)師去參加了一個酒會?;貋頃r,帶著一身清冽的夜風(fēng)和淡淡的酒氣,沒等楚哲多問,就蔫蔫地說頭疼,接著體溫便一路攀升。
楚哲守著,喂了退熱的西藥,看著他昏沉入睡,蒼白的臉陷在枕頭里,呼吸有些急促。
守在一旁的楚哲凝望著他的睡臉,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被角,那份不尋常的緊張感,連他自己也微微詫異。
他出身杏林世家,望聞問切早已融入骨血,尋常風(fēng)寒何曾讓他如此失措?方才的忙亂,煎藥時差點打翻砂鍋的失態(tài),似乎都超出了醫(yī)者對病患應(yīng)有的范疇。
露臺的冷風(fēng)拂面,楚哲深吸了一口氣。夜幕低垂,星辰細碎而璀璨,安靜地鋪陳在倫敦的夜空,像某種熟悉又遙遠的光芒,無聲地落在他心底。
他怔怔望了片刻,夜風(fēng)似乎吹散了心頭那點莫名的焦躁,留下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沉靜。
他轉(zhuǎn)身,輕輕合上露臺的門,將星光與寒意關(guān)在身后,回到那個彌漫著藥味和病人微弱氣息的房間。
幾天后,章黎的病氣終于散了,又恢復(fù)了伏案演算的常態(tài),只是偶爾還會輕咳幾聲。
楚哲將一碗新煎好的藥放在他手邊,深褐色的液體氤氳著濃重的、不容置疑的苦澀氣息。
“以后,”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我看著你喝完?!?/p>
碗中升騰的熱氣帶著黃芪、黨參特有的甘苦,還夾雜著些許陳皮和炙甘草的氣息。
正沉浸在公式中的章黎茫然抬頭,視線撞上那碗藥,眉頭立刻擰成了結(jié):“咦?……不是都好了嗎?”
他試圖用無辜的眼神軟化對方,像只討?zhàn)埖男游铩?/p>
“余邪未盡,衛(wèi)氣未固?!背艿男θ轀睾停凵駞s像定海神針,“這方子主在補中益氣,固表培元。黃芪固表,黨參健脾,白術(shù)燥濕,陳皮理氣,防風(fēng)祛風(fēng),炙甘草調(diào)和諸藥并補中。必須喝完?!?/p>
“剩一點?一點點就好?”章黎的聲音軟了下去,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手指下意識地揪住了楚哲的襯衫袖口,像尋求庇護的小獸。
回應(yīng)他的只有溫和卻堅定的兩個字:“不好?!?/p>
“......”
自那天起,家里便多了場無聲的“拉鋸”。
楚哲總有辦法將藥碗遞到章黎面前,有時是輕聲提醒,有時是靜靜等待。章黎則使出渾身解數(shù):裝沒聽見,試圖溜走,甚至可憐巴巴地討價還價。
然而,結(jié)果總是他總被楚哲輕易地、像拎起一只不情愿的小貓般帶回桌邊。章黎曾為此困惑不已,自己好歹也是個青年,楚哲身形清瘦,那看似不經(jīng)意的力道從何而來?
一次,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楚哲只是笑了笑,目光掃過那碗未動的藥汁:“喝了,就告訴你?!?/p>
章黎氣鼓鼓地扭過頭:“……那我不問了?!?/p>
日復(fù)一日,但是藥終究要喝。
章黎皺著鼻子,苦得眼角泛紅,像蒙了一層水汽。
楚哲看著他,心頭也泛起一絲澀意。他何嘗不知這藥的苦?尤其是里面那味黃連,清熱燥濕雖好,入口卻如刀刮喉舌。只是這異國他鄉(xiāng)的風(fēng)太冷,章黎的身子又太單薄,一次風(fēng)寒就能讓他燒得滾燙。再不調(diào)養(yǎng),以后更是有受不完的罪。
之前的藥材已然告罄,楚哲的眉頭連著幾日都未曾舒展。
章黎察覺了他的沉默。
詢問之下,楚哲才道出緣由。
“我那么怕苦,還得幫你找藥……”章黎嘆了口氣,語氣里是認命般的無奈,卻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楚哲只是看著他,唇角微彎,那笑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潤,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
于是章黎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了。
“走吧,”章黎嘆氣,忽然起身,披上駝色呢子大衣,“我?guī)闳ヒ娨粋€人。”
“誰?”楚哲好奇地問,也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
“瑪姬。她執(zhí)掌著這城市華人地下交易的脈絡(luò),是夜色中不動聲色的女王?!闭吕枵f,眼神里帶著幾分敬畏,“我是她那里的常客,經(jīng)常去那里拿些……不容易弄到的國內(nèi)報紙?!?/p>
倫敦的夜色像一匹浸透墨汁的絲綢,沉沉地垂落。泰晤士河上升起的霧氣在石板路上游走,模糊了煤氣燈昏黃的光暈。二月的寒風(fēng)帶著刺骨的濕冷,穿透衣衫。
“關(guān)于她的傳聞很多?!闭吕璧穆曇粼陟F中顯得格外輕,“最令人唏噓的,是說她曾愛上一位常來的學(xué)生?!?/p>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她年輕時,在滬上……是做那種營生的。但那學(xué)生待她不同,許下過諾言,卻最終倒在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學(xué)生運動中。據(jù)說他留下一封信和一筆錢,讓她贖身,遠走他鄉(xiāng)。她照做了,漂洋過海,一步步走到今日?!敿А撬秊樽约喝〉拿帧!?/p>
“是個很堅韌的女人?!背茌p聲說,語氣里帶著尊重。亂世飄萍,能掙扎出一片天地,何其不易。
一陣更冷的風(fēng)劃過,章黎裹緊大衣,領(lǐng)著楚哲繼續(xù)穿過一條條蜿蜒、仿佛沒有盡頭的小巷。他們的腳步聲在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很快被濃霧吞噬。
“她的住處很隱蔽,”章黎的聲音壓得更低,“她不喜歡被人打擾,更警惕生面孔。”
楚哲點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兩側(cè)高聳、爬滿墨綠常春藤的磚墻。
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章黎突然停下,熟練地撥開一叢茂密的藤蔓,露出一個不起眼的黃銅門鈴。
他按下一串復(fù)雜而富有節(jié)奏的暗號。
片刻寂靜后,沉重的鐵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位身著黑色立領(lǐng)旗袍、鬢角梳得一絲不茍的女子靜立門內(nèi),目光如冰刃,在楚哲身上停留片刻,帶著審視,又轉(zhuǎn)向章黎。
“小章先生,”她的聲音像冰面下的流水,平穩(wěn)卻帶著寒意,“這位是?”
“我的朋友,”章黎微微前傾身體,語氣鄭重,“楚哲,楚醫(yī)生?!?/p>
女子審視的目光落在楚哲手上虎口處的一道淡疤上——那是常年搗藥磨出的繭。
片刻后,她終于側(cè)身讓出一條狹窄的路。
他們穿過一條鋪著厚實波斯地毯的狹長走廊,空氣中漸漸浮動著檀香、雪茄與舊書混合的奇特氣息。走廊盡頭是一扇雕工繁復(fù)的紅木門,門縫中漏出溫暖的橘色光線。
推門而入的瞬間,楚哲不禁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間令人目眩的會客廳: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絲絨沙發(fā)旁隨意立著線條簡潔的明式黃花梨圈椅;壁爐上方懸掛著一幅氣韻生動的寫意水墨牡丹;墻角的老式留聲機正流淌出那略帶哀愁的《天涯歌女》旋律;而巨大的紅木書桌后,是占據(jù)整面墻的書架,塞滿了線裝書和西文典籍。
“來了?”
聲音從書桌后的陰影處傳來。一個身著墨綠色絲絨旗袍的女人站起身,燈光照亮了她一張娃娃臉,皮膚白皙,唯有眼尾幾道深刻的紋路,無聲訴說著歲月的重量與滄桑。
她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煙霧在她面前繚繞升騰,模糊了表情,卻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深邃銳利。
"瑪姬小姐。"章黎微微頷首,態(tài)度恭敬。
瑪姬的目光越過煙霧,精準(zhǔn)地落在楚哲身上,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帶著穿透性的審視。楚哲坦然迎上她的視線,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沉穩(wěn)。
“我是楚哲,章黎的朋友,也是他的醫(yī)生?!彼逦啙嵉刈晕医榻B,“您好,瑪姬小姐。”
"坐吧。"她點點頭,指了指茶幾上冒著裊裊熱氣的紫砂壺,"剛到的明前碧螺春,嘗嘗。"
清雅的茶香在室內(nèi)氤氳開來,沖淡了煙草的辛辣。章黎熟稔地執(zhí)壺,倒了三杯茶,動作間瓷器相碰,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小章先生這次來,不只是為了喝茶敘舊吧?"瑪姬開門見山,指尖輕輕敲擊著細膩的瓷杯邊緣,目光在章黎略顯蒼白的臉上掠過,“報紙剛補過貨,你那份還沒取走。”
“這次來不只是為了報紙?!闭吕栝_口。
“那就是為了藥?”瑪姬開口。
楚哲有些訝異,卻見章黎毫不意外地點點頭,帶著點赧然:"什么都瞞不過你。"
瑪姬唇角微勾,那笑意很淡,幾乎看不出來:"不然你為什么會帶醫(yī)生來?”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楚哲,帶著詢問。
楚哲放下茶杯,正色道:"實不相瞞,瑪姬小姐,我們的確是為藥材而來。章黎身體底子薄,上次風(fēng)寒傷了元氣,需要固本培元。我想找一些上品的中藥,特別是熟地黃、當(dāng)歸、黃芪、黨參這些補氣血、健脾胃的,還有川貝,畢竟他還有些咳嗽。不知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