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2.2
客廳里彌漫著咖啡香、糕點的甜膩和年輕人特有的喧鬧氣息。章黎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主人姿態(tài),將最后一位客人引到眾人面前。
“諸位,請允許我為大家隆重介紹——王淑娟小姐。”他微微欠身,動作帶著點玩世不恭的優(yōu)雅。
“大家好?!蓖跏缇甑穆曇羟辶?,帶著初來乍到的拘謹,目光飛快地掃過在場幾張陌生的面孔。
“咳,破天荒頭一回在家里招呼各位,”章黎端起茶杯,語氣輕松得像在閑聊,“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諸位海涵啦?!?/p>
這話聽著客氣,眼底的笑意卻分明寫著“你們湊合吧”。
“得了吧你!”蘇圖正跟一只糖霜甜甜圈較勁,聞言哈哈大笑,碎屑簌簌往下掉,“指望我跟你客氣?門兒都沒有!”
“淑娟,叫我枝紫就好?!绷硪晃幻嫒菪沱?、穿著時髦洋裝的女孩——李枝紫,利落地和李小天換了位置,親熱地挨著王淑娟坐下,“別理他們,一群沒正形的?!?/p>
王淑娟緊繃的肩膀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感激地對李枝紫笑了笑:“嗯,枝紫你好?!?/p>
“淑娟是學什么的呀?”李枝紫自然地開啟話題。
“英語,”提到專業(yè),王淑娟的眼睛亮了起來,“我想當翻譯?!?/p>
“翻譯?”正和章黎掰手腕般爭奪一塊曲奇的李小天,冷不丁插話進來,“翻什么?合同?公文?”
“文學!”王淑娟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熱情,“我想把那些好的外國小說、戲劇……都譯過來!讓更多人看到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動人的文字!”
她臉頰微紅,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聲音低了下去,“……抱歉,是不是說得太大了?”
“哇哦!”章黎夸張地鼓起掌,眼睛彎成月牙,“這哪里是大話?這叫夢想!對吧蘇圖?”他順手把剛搶到的曲奇塞進嘴里。
“可不就是夢想么!”蘇圖舔著手指上的糖霜,含混不清地說,“在座的,誰還沒點想頭?”
“說不定……”李枝紫輕輕捏了捏王淑娟的手,聲音忽然低柔下來,帶著點悵惘,“……還是個共同的夢呢。”
剛才還喧鬧的空氣,像被無形的線驟然抽緊,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嘈雜聲,填補著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幾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輕輕落下。
“咳,”李小天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微妙的凝滯,“楚哲呢?今兒怎么沒見著?”
“他???”章黎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眉眼生動,“被師母大人請去開小灶了!說他學業(yè)進度太拖后腿?!?/p>
“師母?不就你導師的夫人么?”李小天挑眉。
“對啊,”章黎抿了口茶,“之前不是托希金斯教授幫他入學嘛。頭回見面,這小子聽到希金斯教授抱怨了一句脖子不舒服——搞學術(shù)的都這樣,伏案太久嘛。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他毛遂自薦要給導師按摩!”
“然后……就被按服了?”蘇圖接茬。
“沒錯!”章黎打了個響指,“不過嘛,學業(yè)是幌子。但凡導師或師母身上哪兒不爽利了,補課通知單就準點送達。小哲同學,專業(yè)陪護,兼職學生。”
“聽著真慘?!崩钪ψ蠂K嘖搖頭。
“楚哲是誰呀?”王淑娟湊近李枝紫,小聲問。
“哦,跟章黎住一塊兒的,”李枝紫壓低聲音,眼里閃著八卦的光,“叫楚哲,長得那叫一個……嗯,好看!”兩個女孩立刻頭碰頭,嘀嘀咕咕起來。
“其實也不虧,”章黎把最后一塊蛋糕叉到自己盤里,沖蘇圖得意地揚揚下巴,“楚哲基礎(chǔ)是弱些,能蹭到課總是好的。關(guān)鍵我導師夫婦待他極好,從不因他是中國人看輕半分。而且我?guī)熌刚f已經(jīng)快安排好楚哲入學的事情了。”
“章黎,”李枝紫忽然坐直身體,臉上掛起一個促狹又明媚的笑,聲音不大,卻成功讓所有目光聚焦過來,“那個……楚哲,他有女朋友沒?”
空氣瞬間凝滯。蘇圖咀嚼的動作都停了。
“?。俊闭吕璞粏柕靡汇?,認真想了想,“……沒聽他提過。應該……沒有吧?”
“那你看我怎么樣?”李枝紫大大方方地一撩卷發(fā),半開玩笑半認真。
“不行!”李小天幾乎是吼出來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李小天!你是我親哥還是我仇人?”李枝紫柳眉倒豎,“巴不得我當老姑娘是吧?”
原來二人是兄妹!
王淑娟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好奇地逡巡。
“你是有婚約的人!”李小天沉著臉提醒。
“包辦婚姻!封建糟粕!我才不認!”李枝紫冷哼一聲,下巴抬得高高的。
“那是你從小玩到大的宇文兄!”李小天語氣加重,“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別人反對包辦,是厭惡包辦的對象。你呢?宇文兄哪點配不上你?還是哪點虧待你了?從小到大,他一直保護你寵著你疼著你,生怕你受一點委屈,而且你之前不是也一直都說想嫁給他!怎么現(xiàn)在突然就這樣了!你這純粹是為反對而反對!你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我贊同小天?!碧K圖舉手站隊,“要根據(jù)實際情況,不能為反而反。”
“你們男人懂什么!”李枝紫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抓起一個抱枕就朝李小天砸過去。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同款的“女人心海底針”式困惑。
“好啦好啦,”王淑娟柔聲打圓場,輕輕按住李枝紫的手,“感情的事,有時候……不是表面那么簡單呢?”
“就是!”李枝紫像找到了同盟,立刻挽住王淑娟的胳膊,沖男人們扮了個鬼臉,“多跟淑娟學學!”
蘇圖摸了摸鼻子,笑得有點無奈:“這個……難度系數(shù)有點高。”
夕陽的金輝透過寬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送走了喧鬧的朋友們,偌大的房子瞬間沉入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章黎給自己沖了杯黑咖啡,苦澀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他攤開書本在餐桌上,明天有個小測驗,他不想丟臉,更不想被那幫家伙抓住把柄嘲笑。
然而,鉛字在眼前漂浮,卻一個字也鉆不進腦子。
楚哲……會有女朋友嗎?
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姑娘呢?
思緒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逸。
楚哲那樣溫和又可靠的人,喜歡的該是那種知書達理、嫻靜美好的女子吧?能與他并肩夏賞荷、冬觀雪,舉案齊眉,安穩(wěn)度日……該是多幸福的事。他對旁人都那般溫柔細致,對心上人豈不是要寵上天?
章黎無意識地咬著筆桿,雙手托腮,目光沒有焦點。父母的影像在眼前晃動。
他記事起,父親已是肩扛將星、不怒自威的軍人。可他也曾年輕過吧?那個在母親口中,能“打敗一溜富家公子”的窮小子,該是何等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和他這病弱的兒子截然不同。
母親總說他們是自由戀愛。父親更是得意洋洋地炫耀過無數(shù)次:當年在軍校,如何英雄救美——母親被嫉妒的女同學從兩米高的臺子上推下,他如何飛身撲救,穩(wěn)穩(wěn)接住了驚鴻般墜落的少女。
父親每次描述那場景時,眼神都會變得悠遠:十八歲的女孩墨色的長發(fā)散開在風中,白色長裙綻開如花,清澈的眼神如鹿。
小小的章黎聽得心馳神往,哪個男孩不崇拜能英雄救美的父親?
于是后來,當他在后院看見更小的章明,像只偷油下不來的小老鼠,瑟瑟發(fā)抖地抱著那棵低矮桃樹的枝椏時,父親的“光輝事跡”瞬間點燃了他。
他站在樹下,學著父親當年的氣概,拍著胸脯保證:“明明!跳!哥接住你!”
章明將信將疑:“哥……你真的行嗎?”他顯然記得哥哥那弱不禁風的體質(zhì)。
“當然!你不信哥?”章黎胸脯拍得更響。
結(jié)果,傻乎乎的章明真的閉眼一跳,兩個小肉球“砰”地砸成一團,滾作一團,驚天動地的哭聲響徹庭院。
母親聞聲趕來,心疼又氣惱。
小章黎一把鼻涕一把淚,毫不猶豫地出賣了父親:“是爸爸!爸爸說他接住媽媽了!”
于是,剛進家門的父親,面對妻子冷若冰霜的臉和指向墻角的纖纖玉指,只能一臉懵懂又委屈地乖乖去面壁思過。男人高大的背影映在墻上,肩章上的將星在夕照里閃著微光。
“我說的是真的啊……”父親小聲嘟囔,試圖辯解。
母親一聲冷哼:“那你怎不說接住我之后,你手臂骨裂住了仨月醫(yī)院?還死皮賴臉非要我照顧?”
父親瞬間噤聲,背影透著一股“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蕭索。
小章黎掛著淚珠,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哥哥……”一個小小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忽然響起,還打著嗝。
他扭頭。
小章明伸出臟兮兮、還帶著幾道樹枝刮痕的小手,努力攤開。皺巴巴的掌心里,躺著一朵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粉紅桃花。
“哥哥,給你……花……”見哥哥沒反應,小章明更慌了,看著手里殘破的花,小嘴一癟,眼淚又開始打轉(zhuǎn),“嗚嗚……哥哥……我……嗝……我不是……嗝……故意弄壞的……”
小章黎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弟弟面前,板著小臉,一本正經(jīng):“你不知道我最討厭花嗎?”
小章明掛著淚珠的大眼睛瞬間充滿茫然和無措。
小章黎“吧唧”一口,響亮地親在弟弟沾著淚水和塵土的小臉蛋上:“我只喜歡你呀!”
回憶的暖流從心頭涌過,章黎的唇角無意識地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就在這時——
“咔噠。”
門鎖輕響。
玄關(guān)的黑暗被門縫涌入的光線撕開一道口子。
楚哲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帶著一身微涼的夜氣??吹讲妥罒粝陋氉宰娜?,他略顯疲憊的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溫煦的笑容,仿佛點亮了室內(nèi)的微光。
“我回來了?!?/p>
章黎循聲望去,臉上殘留的追憶神色尚未褪盡,也揚起一個笑:
“歡迎回來?!?/p>
光影在他眼中流轉(zhuǎn),將門口的身影鍍上一層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