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1.5
為配合進(jìn)攻上海，日軍第十軍與海軍協(xié)同，在杭州灣沿海登陸。
消息傳來的時候，驚慌如瘟疫一般蔓延，恐懼的觸手攀上每一個人的面容，扭曲了蒼老或年輕的血肉。
楚哲已經(jīng)不想去數(shù)有多少人倉皇而逃了，他也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楚了。
從清晨到深夜，隔著層疊的院墻與凋零的草木，透過朦朧的晨霧和幽深的夜色，他聽到無數(shù)喑啞的低語和車輪的吱呀交織著飄散，沉重的腳步聲和呼吸如深秋的風(fēng)般此起彼伏，恍惚間他想起古文上的筆墨，想起那時隔千年依舊散落的白骨和雞鳴，想起那飄零無依的伶仃人，也想起那字字啼血的哀愁。
他們要去哪里呢？楚哲忍不住想，離開這里，他們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這片已經(jīng)浸滿了戰(zhàn)火的土地，還有普通人的容身之所嗎？
也許他們也不知道吧。
此時此刻，他們只是想要逃離這里，逃離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僅此而已。
當(dāng)暴雨落下的時候，所有的事物都會被淋濕，所有的人都無處可逃。
“父親?！?/p>
楚哲看到了那位孤獨(dú)地站在廊下的老人。
“你來了。”
楚寒天瞥他一眼，語氣平淡，他似乎又老了點(diǎn)，血肉干枯，白發(fā)在潮濕的風(fēng)里微微搖動。
“安伯呢？”楚哲四下沒看到另一位的身影，不由地問，平日里安伯是一直陪在父親身邊。
“他去路上了，”楚寒天說，“他昨天晚上遇見了一個走丟的孩子，在幫忙找他的父母?！?/p>
“...真是辛苦他老人家了?！?/p>
“這世道誰不辛苦呢？”楚寒天低聲說，“安伯說那個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哭，喊著爹娘，哭得聲音都啞了，手里還攥著半個燒餅，可是人們都匆匆忙忙地走，不肯停步，安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幺兒，便不忍心，將他帶了回來?！?/p>
“是這樣啊...那，安伯不走嗎？”楚哲問，“我聽說他的家人前幾天也走了?！?/p>
“他怎么會走呢？你小看你的安伯了?！背焐硢〉匦α藥茁?，“他年輕的時候就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義士，俠義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可能現(xiàn)在還不知道老安為什么會在我們家做工?！?/p>
“我的確不知道，”楚哲笑著說，“記憶里，在我很小的時候安伯就已經(jīng)在了?！?/p>
“說起來，那也已經(jīng)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背旎貞浿f，目光里流露出幾分追念，“老安那時候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會幾手拳腳，天天說要學(xué)屈原流芳百世，我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剛剛從外地游學(xué)回來。那時，鎮(zhèn)子里有個叫王芒的財主，與官府勾結(jié)，沆瀣一氣，仗勢欺人，弄得民不聊生。清明節(jié)的時候，王芒看上了一位去掃墓的姑娘，當(dāng)街就要強(qiáng)搶民女，是老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王芒一行人打退了，我當(dāng)時也正巧路過，便帶著受傷的兩人回到了家中，為他們敷藥，言談間，便覺得彼此志趣相投?！?/p>
“后來，王芒為了報復(fù)老安，綁架了他剛剛分娩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兒，逼他跪下，用棍杖幾乎把他活活打死，我聽聞此事，匆匆趕往，到地方的時候，老安氣若游絲，他的妻子也哭暈了過去，他的女兒哇哇大哭，王芒當(dāng)時甚至還想把這小女孩摔死，是當(dāng)場圍觀的民眾怨聲沸騰，他才不得不屈從，放下手里高舉的女嬰?！?/p>
“再后來，我費(fèi)盡心思遍查醫(yī)書，你爺爺也四處奔波著尋找藥材，全族都為之忙碌，這才堪堪吊住了他的命，三個月后，老安才醒了過來?！?/p>
“這期間，王芒不知為何突然暴斃，倒是一件全鎮(zhèn)歡慶的好事。”
“老安醒來后，便成了我們家的家??；而那位姑娘，則成了你的母親?！?/p>
楚哲一怔。
“現(xiàn)在想來，真是恣意狂放的歲月啊，”楚寒天懷念地說，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了那些年輕的面容，清明細(xì)雨，舊墳新人，青年正氣凜然的眉眼，姑娘堅毅不屈的眼神，丑惡之人的猙獰面目和旁觀者的滿腔義憤都如水中鏡花般出現(xiàn)又消散，世事變幻莫測，唯獨(dú)記憶歷歷在目，“老安這樣至仁至義的人，你認(rèn)為他會在敵寇將來之時離開故土嗎？”
楚哲搖了搖頭，輕聲說，“是一段舊事呢?！?/p>
“這種時候，我倒是有點(diǎn)慶幸你的母親已逝，”楚寒天嘆息著說，“至少，不會在這亂世中顛沛流離，為相干和不相干的人事淚流滿面?！?/p>
“母親她，很善良?！闭f出這句話的時候，楚哲看到了一片雪花悠悠飄落。
下雪了。
“你想要去哪個國家？”
楚寒天忽然問。
楚哲愣了一下，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問這個，“英國?！?/p>
“那就去吧?！?/p>
楚寒天伸手撫摸廊前的木槿，美麗的粉紫色花朵早已經(jīng)凋謝了，只留下了了無趣味的枯瘦枝干。
“父親！”楚哲一驚，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突然改變了主意，“您為什么？！”
看到兒子這般動容，老人反而輕笑了幾聲，語氣坦蕩，“其實我明白你說的是對的，那只是我的固執(zhí)罷了?！?/p>
“那您會與我同去嗎？”楚哲有點(diǎn)忐忑地問，雖然他早就清楚老人的回答。
“不?！?/p>
果不其然，楚寒天搖了搖頭。
他看向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目光復(fù)雜，“你不必勸我，我意已決?！?/p>
“您若不去，我也不去。”
楚哲撲通一聲跪下，他望著父親懇求道，他不可能把年邁的父親一個人丟在動蕩的祖國。
楚寒天深深地嘆了口氣，語氣深重如深秋時節(jié)的蒼茫夜雨，“生為漢唐人，死為華夏鬼。吾已垂垂老矣，芳林新章催舊章，長江前波讓后波，吾亦知世界已變，萬象更新，然吾無心力，只愿抱殘守缺，長眠故里，便此生無憾矣?！?/p>
“可是！”楚哲急急慌慌地開口，他很少這樣失措，但此時此刻他難以冷靜，“可是，我...”
“楚哲，未來是你們的?！背鞙睾偷嘏牧伺膬鹤右讶蛔兊脠詫嵉募绨?，“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肩負(fù)著我們楚家的百年風(fēng)雨走下去，走到你能走到的、最遠(yuǎn)的地方?！背祀y得地笑了，這是他最近這段時間里唯一的一個笑容，“只是千萬莫忘我們楚家的家訓(xùn)?！?/p>
“可我不能丟下您！您一人在此，無人照料，更何況，賊寇已至，到處都是逃亡，”楚哲語氣激動，目光懇切，甚至有點(diǎn)語無倫次，“此乃不孝?！?/p>
楚寒天聞言卻哈哈大笑，白發(fā)顫動如被風(fēng)拂過的雪地，“我一生行醫(yī)，中年才得了你，人都說中年得子寵嬌兒，但我對你多嚴(yán)苛你不知道嗎？你五歲便在我的斥責(zé)下對《孝經(jīng)》熟讀成誦了，何為孝，何為不孝，此中意味你當(dāng)真不清楚？”
已入十一月，天漸短夜?jié)u長，不過六七點(diǎn)鐘的光景，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天地蕭瑟，霧靄沉沉，涼風(fēng)砭骨，故去的女人生前種下的慈孝竹沉默地?fù)u曳著，幾片寥落的枯黃竹葉在凄清的暮風(fēng)和飄零的雪花中伶仃地?fù)u蕩。
楚哲還記得母親指著這片竹子告訴他說“新竹合抱，六月筍期，母慈子孝，不離不棄”的樣子，那時她還年輕，笑起來的時候清婉的眉眼間飄著墨山白水的悠遠(yuǎn)韻味。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
老人抑揚(yáng)頓挫的吟誦聲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回蕩，宛如一口蒼老而肅穆的鐘被人敲響。
就連雪花，都似乎飛得更急了。
楚哲抿唇，不言不語，不動不移，他沉默地跪著，仿佛一塊從開天地時就已經(jīng)屹立于此的固執(zhí)頑石。
楚寒天提問自己的兒子，用正如從小到大提他背誦四書五經(jīng)的語氣，“你還記得，我為何讓你讀書？”
“您自幼教我，張載的橫渠四句是天下讀書人的使命。"楚哲低聲回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楚寒天又問，聲音顫抖，“那我們楚家又為何行醫(yī)?”
“手中兩錢草藥可懸壺濟(jì)蒼生，心頭一點(diǎn)乾坤可橫刀蕩山海?！背苎劭粑⒓t，酸楚得幾乎睜不開眼，“這是楚家家訓(xùn)。楚家行醫(yī)，為救蒼生，為濟(jì)天下?！?/p>
“可是，如今已是山河動蕩，社稷傾頹??！”
老人撕心裂肺的悲慟聲是蕭瑟的天地間炸響的驚雷，是滿腹的悲憤，是塞膺的苦痛，是一個眼睜睜望著山河破碎卻無能為力的一粒蒼生的最后吶喊。
楚哲心中大慟，不知不覺間竟是淚流滿面。
“父親...”他啞聲喊，聲音哽咽。
楚寒天沉默著轉(zhuǎn)身，邁著蒼老的步伐顫顫巍巍地離開了。
醞釀了許久的雪花終于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了下來，像是要覆蓋人世間的一切悲喜癡怨。
楚哲在其父的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而其父之志終不可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