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生化萬物的慈母/她又是掩藏群生的墳?zāi)埂?/p>
1937.11.20
鐺——
幽幽敲響的時鐘驚醒了昏昏沉沉的章黎,回蕩在空寂的房屋里,像一抹游蕩無歸的孤魂。
夜色深重,月色沉凝,隔著積了一層薄灰的玻璃,章黎看得到梧桐樹樹枝上的殘雪,月光下,枝頭光澤微閃,分不清月光雪色。
街道上的喧鬧終于平息了些許,但依舊聽得到皮鞋敲打路面的噠噠聲、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發(fā)動機(jī)的轟鳴以及窸窸窣窣密密麻麻的低語。
于是章黎知道了,逃亡還在繼續(xù)。
身上的厚毯子隨著起身的動作滑落,冬夜的寒冷一瞬間襲擊了他,如電流般竄過他的每一寸皮膚。章黎愣愣地坐著,他的眼睛很疼,又酸又脹,幾乎睜不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恍惚地意識到之前發(fā)生了什么。
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章黎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掀開厚毯子離開了沙發(fā),借著清幽月色,他踉踉蹌蹌地走到了父親的房門前,叩響了它。
“進(jìn)來吧?!?/p>
他聽到了父親疲憊的聲音。
章黎撥了撥眼前過長的額發(fā),深吸一口氣,然后推門而入。
他沒有直視自己的父親,只是乖順垂下眼,盯著被月色的微光映照的紅棕色地板,模糊的視線里,那片紅棕色重影疊疊,他低聲說,“父親,您該休息了。”
“...現(xiàn)在幾點了?”深陷在沙發(fā)里的男人聲音低啞,指間的紅點呼吸般明滅。
“凌晨一點。”章黎下意識地回答,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在胡說,他并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
鐘擺只是響了一下而已,并未告訴他準(zhǔn)確時間。
還是說,敲一下就是一點的意思?章黎昏沉地想,他的腦子里一片混沌,天旋地轉(zhuǎn)。
他渾身都冷,從內(nèi)到外都冷得發(fā)抖,可他的大腦又很脹,太陽穴跳著疼。
“那你怎么還沒睡?”章天朗似乎抹了把臉,伸手打開了桌子上的臺燈,一瞬間,溫暖的光芒驅(qū)散了沉寂的黑暗。
“剛醒?!闭吕杩吹搅税炎雷由隙逊e如山的煙頭和酒瓶,房間里濃重的煙味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克制不住地想要咳嗽。
房間中央,精致沉重的大理石茶幾依舊傾翻在地。
“我打算送你離開。”章天朗灌了口酒,扭頭看自己的兒子,密密麻麻的血絲如蛛網(wǎng)般纏繞著他的雙眼,“去英國?!?/p>
“咳咳..為什么?”章黎扶著東西慢慢走過去,把已經(jīng)空了的酒瓶從男人的手邊移開。
“這還要問嗎?”章天朗嗤笑一聲,聲音冷硬,“蠢貨?!?/p>
章黎沒說話,在微茫的燈光里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這個男人,竟然憔悴至此。
在那天之前,他從沒看見父親流淚。
1937年11月15日,一輛列車在嘉興站臨時??繒r,遭到日機(jī)群轟炸,炸彈呼嘯而下,精準(zhǔn)命中站臺、候車室以及??康牧熊囓噹斐纱罅咳藛T傷亡。
包括他的母親和弟弟。
噩耗傳來的那一天,章天朗在兒子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淚,這滴眼淚太重了,壓得章黎喘不過氣來,所有的話語都凝噎在喉間。
章天朗這個人,錚錚鐵骨,在戰(zhàn)場上奔襲半生,再重的傷痛于他也只不過是閑暇時的談資,章黎從未見過他的無助和脆弱,在章黎的眼里,這個男人永遠(yuǎn)都是高大的,堅不可摧,是鋼鐵,是松柏。
然而在生死面前,再硬的骨頭,也會被毫不猶豫地折斷,敲碎,碾作齏粉。
章黎那時看著癱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捂臉的父親,想,我不能哭,哭了他會更難受,所以他走過去,跪在父親身邊,用力地抱住顫抖的男人,章黎不哭,不能哭,可是痛苦翻江倒海,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咬得鮮血淋漓,可他不能哭。
章黎忍了很久,還是沒忍住,就問,媽媽和章明的尸體找到了嗎?
章天朗依舊垂著頭,啞著聲音說找到了,不敢讓你看,就先下葬了。
章黎就明白了,是沒找到,連尸體都沒找到,他就不說話了,忍了半天的淚水還是涌了出來。
章天朗撇過臉不去看,片刻后卻霍然起身一腳踢翻了精致的茶幾,眼眶發(fā)紅,眼睛里全是暴虐,咬牙發(fā)狠:“他媽的這群狗娘養(yǎng)的,老子要不把這群畜生千刀萬剮,老子就他媽的不姓章!"
章黎看著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已經(jīng)有點老了,鬢角不知何時已經(jīng)生出了白霜,然而老去的雄獅依然是雄獅,當(dāng)他怒吼之時,百獸唯有震惶。
燈光微茫,月色搖晃。
“好?!闭吕璐饝?yīng)了,“我去英國。”
章天朗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笑了笑,“你長大了?!?/p>
我沒長大,章黎心想,媽媽之前說過我一輩子都長不大了。
我只是不想成為你的第二顆眼淚。
“你發(fā)燒了?!?/p>
昏昏沉沉的章黎聽到了這四個字,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站到了章黎的面前。
一只溫暖的手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燙得他幾乎要落淚。
“這兩天是不是又沒喝藥?”章天朗看著自己的大兒子,他還是那樣孱弱,從小到大,他都像個瓷娃娃,稍微磕碰都是傷疤,些許風(fēng)寒就是病痛,可他的性格卻并不嬌弱,反而有種和自己一樣的強(qiáng)硬固執(zhí)。
這非長壽之兆。
“你要好好的,”章天朗輕輕地?fù)肀ё约旱暮⒆?,像幼時哄睡一樣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好好的?!?/p>
章黎的眼眶又紅了,他回抱住自己的父親,聲音哽咽,“我會好好的?!?/p>
鐺——
鐺——
鐘聲又敲響了。
楚哲狼狽至極地找到那個荒涼的山坡的時候,他的故鄉(xiāng)沒有飄著細(xì)密而溫柔的雨。
濃重的灰云之下,幾乎不用費力地辨認(rèn),楚哲就找到了那座荒墳。
說是墳?zāi)梗瑢嶋H上卻更像一個小小的土坡。
楚哲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下。
哪怕沒有墓碑,他也知道被封在這抔黃土下的人是誰。
是他的父親,那個叫楚寒天的固執(zhí)老人。
那日,在楚哲吃飯的時候,老人用藥把他弄昏,讓安伯送走。
安伯為他定了去往上海的車票,把昏迷的他送上了火車,然后便離開了。
楚哲于車廂之內(nèi)蘇醒之時,已經(jīng)離家千萬里,雖然醒來,卻是無能為力,身旁是他從小用到大的檀木醫(yī)箱,備著常用的草藥,隔層下是楚寒天為楚哲留下的一份資財,和那塊屬于他的、楚家人皆備的玉佩,串著兩顆紅珊瑚珠,白色溫潤的藍(lán)田玉玲瓏剔透,半為碧水半為鯉,綴著長長的青色流蘇。
至上海,便知嘉興淪陷,楚哲驚慌返家,已是人間煉獄,偌大的楚家已成斷壁殘垣。
漁夫李伯告訴了他一切。
那時,日軍將領(lǐng)藤野三田患病,各種治療都無用,聞?wù)f楚家,便要求楚寒天煎藥治病,楚寒天答應(yīng)了。
煎藥送至,日軍懷疑藥中是否會有問題,便用槍逼著老人,命令他試藥,楚寒天面色淡然,毫不猶豫地吞飲一口,坦然自若,于是,日軍相信了。
而良藥終是劇毒,楚寒天及藤野雙雙殞命,日軍大怒,縱火焚燒楚家,至此,百年世家,灰飛煙滅。
日軍曾將楚父拋尸荒野,欲使野犬食之,但竟見野犬之流日日長守尸旁,悲嗥不已,暴尸七日竟無一損傷。
日軍驚異非常,終將其棄尸荒野,不再妄動。
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后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鎮(zhèn)上的人們自發(fā)組織起來,偷偷跑到日本鬼子棄尸的那個山坡上,把楚寒天的尸體重新安葬。
李伯說著說著,眼淚從通紅的眼睛里淌了出來。
他說,“楚老先生,不該啊,不該啊?!?/p>
可他沒說不該什么,是不該就這么陪著畜生死了,還是不該落得個這般凄涼的結(jié)局。
是啊,楚老先生那樣德高望重的人,本該壽終正寢,本該風(fēng)光大葬。
楚哲呆坐了半晌,然后問,“那安伯呢?”
“他投河了,”李伯說,“在日本人包圍楚家的時候,他忽然從角落里沖出來,連殺了兩個鬼子后抱著第三個鬼子跳進(jìn)了河里,當(dāng)時,他還喊了幾句,可是槍聲太大,我們都沒聽清?!?/p>
“您還記得他喊了什么嗎?”楚哲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抖。
“記不清,”李伯搖搖頭,“只記得有‘魂魄毅兮為鬼雄’這句。”
于是楚哲知道了,沉默了一會,他問他的父親在哪里。
此刻,在這座簡陋的墳冢前,楚哲想起很多的事情。
他在這片有著千年歷史的土地上長大,他記得父親嚴(yán)厲的呵責(zé),胡子一翹一翹得像是發(fā)怒的老虎,也記得母親溫柔的叮囑,紅豆簪子被挽在她云霧般的黑發(fā)間;他記得門前的小橋流水,記得在梅雨時節(jié)總會有撐著油紙傘娉娉婷婷地走在石橋上的姑娘,也記得鄰里街坊的喧嚷,柔儂的吳語隨著流水和風(fēng)一起飄蕩;他記得在這里背過的四書五經(jīng),記得書上說過在春秋時,這里是吳越邊境,吳國在此駐兵以防越國,史稱烏戍,也記得被夫子用板子打手心時的疼痛。
他知道在農(nóng)歷正月初一春節(jié)的除夕夜,新婦盛裝向尊長獻(xiàn)鞋履被稱為辭歲,也知道在元宵,女人要梳妝走橋,將煎藥瓦罐扔入河中,祈求無病無災(zāi);他和幼時的朋友曾經(jīng)約好在清明時去踏青,在前一夕的“清明夜”,在家人們忙著做青團(tuán)、裹粽子的時候,懷抱著對明天的向往蹲在門前用石灰畫弓矢;他記得“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的諺語,也記得分龍彩雨的傳說。
可是已經(jīng)再也不會有了,那些時光,那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