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7.8
又是淫雨霏霏的日子。
楚哲走在濕潤的青石路上，撐著一把油紙傘，細密的雨絲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傘面上，消融成暈染的水痕，他的懷里抱著幾本從書鋪里淘來的舊醫(yī)書，枯黃的書頁在風(fēng)里微微抖動。
楚哲低頭檢查了一下懷里的書，確認(rèn)沒有一本被雨水打濕后，便繼續(xù)前行。
轉(zhuǎn)過街角，跨過石橋，一路上遇見的人們都紛紛沖他打招呼，楚家是本地有名的世家，本地人或多或少都吃過他家開的藥，再加上歷史上荒年戰(zhàn)亂的時候，楚家沒少出面匡扶世道救濟百姓，所以本地人對楚家人都有一份敬意。
橋上檐下的幾位姑娘看到他來，便紅了臉低垂下眉眼，蔥白指尖似有若無地?fù)芘约旱陌l(fā)梢，溫軟的目光輕輕飄飄，像是初春時節(jié)隨風(fēng)擺動的纖細柳枝。
“新打的魚，公子要嗎？”
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漁夫沖他喊著。
“不用了，謝謝李伯?！背苈劼曬v足，輕笑著婉拒，“您的風(fēng)濕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您父親！”漁夫樂呵呵地回答，“他老人家的膏藥真是好用，早知如此，我就不貪省那點小錢去找偏方老仙了，結(jié)果白白花錢?！?/p>
“有用就好，”楚哲溫和地說，“記得用完再來取。”
“好嘞！謝謝公子咯！”李谷捶著自己因勞作而酸痛的腰，大笑著說，“下次去我可得備幾條好魚?！?/p>
“您客氣了?！背芎鋈幌肫鹆耸裁矗D(zhuǎn)而問道，“對了，夢娟怎么樣了？上次我去的時候，您說她有點發(fā)燒？現(xiàn)在燒退了嗎？”
李谷笑得更大聲了，“那丫頭得的是心病，我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
楚哲有點困惑。
“公子您不去的時候，她就不會臉紅了，”李谷一下子把女兒的小心思抖摟出來，“也自然就不會發(fā)燒了！”
楚哲這才明白，有點莫名的羞赧，“您玩笑了?！?/p>
漁夫呵呵笑著，背起魚簍準(zhǔn)備上岸。
這本該是一個平靜的早晨。
如果沒有那一聲似哭似怒的叫喊——
“打起來了！”
宛如萬噸巨石砰然入海，滅世的驚濤駭浪轉(zhuǎn)瞬便逼到眼前。
人們溫和的細語沒有任何轉(zhuǎn)折地變成喧嘩的吵嚷，安靜的街巷瞬間沸騰起來，似乎連冰冷的雨水都變得滾燙，灼人心肺。
“什么？！”
“給我看看！”
“怎么回事！”
“日本人想干什么！”
人們的惶恐如瘋長的野草般擴散開來，草葉的尖刺扎痛了每一個人，沒有人再笑了，他們慌急地擠向一個方向，神情扭曲，讓人想起藥箱里的干癟地龍。
楚哲循聲看去，一個奔跑在雨中的青年揮舞著一張被打濕的報紙，拼了命地叫喊著，“昨天晚上！日本人打了宛平縣城！”
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嗎？
楚哲無言，正出神的時候，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懷里護了一路的醫(yī)書跌落在地，被雨水瞬間泡透，枯頁黏連，墨跡如血般擴散蔓延。
可楚哲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他只是望著那些擁擠在一起的人們，心想這柄懸在華夏土地上的屠刀，終于開始緩緩地落下了。
他看到各色的表情在人們的臉上綻開，豎起的眉、怒睜的眼、張開的口......
他說不出那都是怎樣的感情，悲傷？憤怒？無力？絕望？
亦或是，悲傷？
為了這片顛沛流離盛衰交替的土地要重新遭受災(zāi)難而悲傷？
楚哲收回目光，蹲下身把已經(jīng)幾乎作廢的醫(yī)書撿起來，依舊把它們抱在懷里，潮濕的水滲過衣料，帶來冷意，可一時間，楚哲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沾上水的皮膚在冷，還是胸腔里的心臟在冷。
他向還怔愣在原地的老漁夫作別，握緊了傘柄，抱著舊醫(yī)書向家里走去。
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1937.8.15
章黎坐在空蕩蕩的家里發(fā)呆，他撂了鞋子，光腳蜷縮在沙發(fā)上，望著安靜的門口。
他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在家里擺上皮質(zhì)的沙發(fā)，雖然明明之前說過那是因為人喜歡炫耀自己的財富，但他卻一直對這東西喜歡不起來，他總是覺得皮質(zhì)沙發(fā)涼涼的，有一種死亡的冰冷。
剛剛熬好的中藥在茶幾上逸散著熱氣和苦味，偶爾飄到章黎的面前，惹得少年厭惡地皺起鼻子。
紅姨也走了，她在二十分鐘前把藥端來放在自己的面前，一如既往地叮囑自己好好喝藥，可章黎看得出她心神不定，眼角眉梢都是焦慮，她不斷地搓著自己的雙手，似乎要把粗糙的雙手揭層皮下來。
她甚至忘記了為他帶來一碟解苦的糕點。
于是章黎也讓她回家休息。
臨走之前，紅姨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吃的放在哪里，藥又放在哪里，她說得那么急切，又那么詳盡，就好像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章黎只是連連點頭，說門口的鐘柜背面有幾枚銀元，那是他攢起來的零花錢，讓她帶走路上給她的孩子們買點吃的。
紅姨淚花翻涌，哽咽地說謝謝少爺，在章黎的注視下取出了那幾枚銀元，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她是離開這里的最后一個人，她走之后，這個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好安靜啊。
章黎甚至聽得到自己時重時輕的呼吸。
他覺得自己有點冷，卻又不想起身去拿不遠處的毛毯。
早些時候，他給那些驚惶不安的仆人們放了假，他看到了有人偷偷帶走了一個鑲金的琺瑯彩茶杯，可他沒說什么。
章黎忽然想到紅樓的結(jié)局，想起那片白茫茫的凄涼大地，真是如一場幻夢啊，當(dāng)繁榮華彩都褪去，當(dāng)碧水紅花化為墨色，當(dāng)少女的裙擺再也不會揚起，當(dāng)歡笑凋零，當(dāng)煙火散去，當(dāng)笙歌不再，當(dāng)詩篇焚盡，當(dāng)悲涼和沉靜浮出水面，當(dāng)這些時候，他終于看到了本質(zhì)。
可是又很吵。
從門窗外飄來的喧嘩聲，讓他想起海邊無休無止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浪濤。
人們在大聲地談?wù)撝裁?，用著無法形容的悲憤之音，他們呼喝著、吶喊著、嘶吼著，他們的聲音烈火般在這片土地上霍霍燃燒，以仇恨為引，以屈辱為柴，把厚重的史書點燃，也把綿延的血脈燎燒。
這場烈火會燃燒多久呢？他想，會把一切的混亂動蕩和野心欲望都焚為灰燼嗎？會把所有苦難都燒毀嗎？會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未來嗎？還是說，毫無意義？
他不知道，也無心探求回答。
父親是上戰(zhàn)場了吧，從那次日本人打盧溝橋開始，他就再也沒回來。
聽說政府和日軍開戰(zhàn)了，是...在上海嗎？
章黎又拿起手邊的報紙看了一眼。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是他都認(rèn)識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什么都沒看懂。
他不明白。
他什么都不明白。
中藥的苦味惱人地一次次飄來，章黎幾乎想暴起把它摔成碎片，可他又想起媽媽曾經(jīng)的話，想起自己隨口的承諾，他不得不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安，端起藥碗一口氣喝完了所有的藥。
他喝得太快又太急，以至于嗆到了氣管，無法控制地咳嗽起來。
劇烈的咳嗽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房屋里，章黎幾乎要嘔吐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內(nèi)臟在痙攣。
媽媽在干什么？在照顧三姨嗎？三姨什么時候生寶寶??？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媽媽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明明呢？他又在干什么？有沒有在想自己??？有沒有幫上媽媽的忙？早知道他走的時候就不搶他的巧克力糖了。
章黎一邊咳嗽，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
虛汗爬滿了他的后背，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等到咳嗽終于平復(fù)，他從沙發(fā)上起身，光著腳走到了明明的房門前。
推開門，一切還都是原本的樣子。
章黎跪下，從衣柜底下摸出一只毛茸茸的死老鼠，這是他之前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看到的玩意兒，是一套用來惡作劇的老鼠尸體毛絨玩具，為了嚇唬自己害怕老鼠和昆蟲的弟弟，他特意買了下來，還認(rèn)真地思考了好幾天怎么把它們物盡其用。
床頭柜里、床底下、書架上.....老鼠們依舊老老實實地待在他布置的陷阱里，一動未動，還未履行自己嚇唬人的職責(zé)。
章黎一共摸出了四只毛茸茸的老鼠，數(shù)量沒錯，一共五只，那一只在那天被他丟出了院墻外，后來去找的時候，就不見了。
細細看去，其實老鼠玩具的做工并不十分精致，有些地方的線頭已經(jīng)開了，有些地方還縫歪了，一只老鼠的嘴隨著歪掉的縫線而扭曲，成為一個略帶奇異的表情。
這讓他想起弟弟臨別時的表情，天色朦朧黯淡，擁擠的車站里，人來人往，汽笛長鳴，淚水和言語擠作一團，媽媽在溫和地囑托自己，章明站在一邊，偶爾抬眼看他，又很快移開目光，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后再從發(fā)絲縫隙偷偷摸摸地瞥他一眼，就是不肯開口。
真是別扭的孩子。
直到自己去抱了抱他，他才小聲說了一句“再見”。
上車之前，他回頭看了自己一眼，隔著煙霧，他看到少年澄澈的目光柔軟又哀傷，如一片隨著晨風(fēng)揚起的白色窗簾。
章黎把四只毛絨老鼠抱在懷里，轉(zhuǎn)身離開章明的房間。
也許自己不應(yīng)該再嚇明明了，他忽然這么覺得。
自己要變得穩(wěn)重一點才行。
他得長出骨頭來，才能護住他想護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