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7.1
繁盛之城,華彩之都,物欲橫流的地域,野心碰撞的疆場。
上海。
七月的上海,陽光熾烈,將法租界梧桐的闊葉烤出油潤光澤,也將外灘江水的渾濁與弄堂深處的窘迫一同曝曬。報童嘶啞的叫賣、黃包車夫的汗味、香水與雪茄的馥郁、電車尖銳的鳴笛……所有聲響與氣息在燥熱空氣中蒸騰、碰撞。
一切還都明媚,不管是沿街叫賣的報童還是旗袍裹身的妙齡少女,不管是金發(fā)碧眼的外邦人還是蹲在街角乞討的枯瘦老農(nóng),也不管是舊日的城樓還是新式的路燈,所有的人和物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下,正如所有的人和物都平等地承受著死亡的恩澤。
被陽光染上溫暖色彩的梧桐樹下,突兀地響起一聲稍顯稚嫩的怒吼。
“章黎你給我站??!”
“我才不!略略略!”章黎頭也不回,聲音帶喘,腳步卻明顯虛浮。
“你!你有本事搞來死老鼠,你有本事別跑啊!”章明緊追不舍,氣得臉頰通紅。
“我沒本事!”章黎張嘴就來。
“你混蛋!給我站??!男人敢作敢當(dāng)!”
“怎么、怎么跟長輩.....說話呢!”章黎的聲音已帶上力竭的顫抖。
“....我不追你了,你還是別跑了?!闭旅髌财沧欤氏韧O铝俗分鸬哪_步,他可沒打算讓哥哥跑暈過去。
終于等到了這句話,章黎扶著梧桐樹的樹干停下了發(fā)軟的雙腿,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章明站在他身后等了片刻,聽著那人的喘息平復(fù)了一些,才邁開步子走到哥哥面前。
“小菜雞?!?/p>
他嘟囔一句。
章黎抬眼,剛準(zhǔn)備嗆回去,就發(fā)現(xiàn)剛剛的驚嚇還留在章明的眉眼間,頓時有點小小的愧疚。
“對不起對不起!”章黎靠著樹干,額頭上滿是明晃晃的汗珠,他笑著舉起雙手,聲音還有點喘,“我認(rèn)輸!我投降行嗎?”
章明看著這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倒霉樣子,嫌棄地皺了皺眉頭,從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幫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你整天就會欺負(fù)我!把我惹生氣了你又恬不知恥的認(rèn)錯,什么毛病啊你!”
嘴上罵罵咧咧,手上的動作倒是溫柔。
“哎呀,我就是又菜又愛玩嘛,”章黎毫不羞愧地享受著弟弟的服務(wù),又賊兮兮地把臉盤子湊過去,“而且明明你有生氣過嗎?”
“有嗎有嗎?”他挑釁般連問,語調(diào)上揚。
“下一次就真的生氣了!”章明耳根紅紅地大聲喊,氣哼哼地把手帕塞進(jìn)了口袋。
章黎心想這話你說過好多遍了,怎么還沒到下一次。
“你哪里搞來的死老鼠?”章明皺著眉頭問。
“從你的房間?!闭吕枰桓闭\懇的樣子,“今早喊你起床的時候,我進(jìn)門不小心一腳把它踩死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還養(yǎng)著這樣的小寵物。”
章明的臉唰就白了。
“你騙我,”他硬撐著說,“我的房間怎么可能會有老鼠?!?/p>
“不信就算了,”章黎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老鼠肯定不止一只,你以后說不定還會在其他地方看到它,到時候你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p>
章明看起來幾乎要暈過去。
“你們在玩什么呢?”
忽然,一個溫婉的女聲傳來。
章黎趁人不備迅速溜走,撩著長腿幾步邁上別墅前的臺階,拉起女人帶著白手套的手撒嬌,“媽!章明他欺負(fù)我!”
妥妥的惡人先告狀。
“章黎你混蛋!”章明瞬間回神,渾身的毛都炸了,“我怎么欺負(fù)你了!”
“好了好了,”女人笑著一勾章黎的鼻子,“多大的人了,還欺負(fù)弟弟?莫非永遠(yuǎn)都長不大了?”
“三歲零一百四十四個月!”章黎理直氣壯,“而且我才沒欺負(fù)他!是他非要追我!”
“你無恥!”章明也跑過來,氣得臉色泛紅,“是你先拿著死老鼠嚇我!”
“你無憑無據(jù),憑什么血口噴人!”看到章明靠近,章黎下意識就跑,心中正在慶幸還好自己趁章明不備把那玩意兒扔出了院墻,就感覺到被一把扯住了胳膊。
正在茫然中的他聽到了慘無人道的一句話,“明明快來!我抓住他了!”
“媽你不能這樣!”章黎八爪魚似的纏到媽媽的身上,苦著一張臉,“你們聯(lián)手欺負(fù)我!”
“媽!您不能這樣!”章黎哀嚎著往母親身上賴。
章明得了令,獰笑著活動手指,直撲哥哥腰側(cè)軟肉。
“哈哈哈……停!停!我錯了!真錯了!哈哈哈……”章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直飚,拼命躲著那兩只惡毒刁鉆的爪子。
“噗嗤,”朱玫文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松開了章黎,一瞬間,那孩子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竄到了一邊的角落,“好了,別再鬧了?!?/p>
“我有事情跟你們說,進(jìn)來。”
章明和章黎對視一眼,都有點喪氣。
他們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明朗燦爛的天色,耷拉著腦袋進(jìn)了屋。
二樓,書房。
一個鍍著琺瑯彩的茶盤放在茶幾上,幾塊金黃酥脆的杏仁酥在從落地窗外投射來的澄澈陽光下顯得格外誘人。
“你們兩個的作業(yè)都完成了嗎?”朱玫文問自己的兩個孩子。
“我寫完了?!闭吕韫怨耘e手。
“啥?。俊闭旅饕惑@,噌地扭頭看自己的哥哥,“你不是說我們這次都不寫作業(yè)嗎?!你居然背著我寫完了?!”
“騙你的?!闭吕枳隽藗€鬼臉。
“你!”
章黎眼疾手快地把一塊杏仁酥塞到弟弟嘴里,“這個好吃!”
“明明又被騙了啊,”朱玫文無奈地笑了笑,看著努力裝無辜的大兒子,“好了,我這次就不追究了,也不知道你這個哥哥什么時候能穩(wěn)重點。”
“媽媽我一直都很穩(wěn)重!”章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您別被明明騙了。”
章明被杏仁酥堵著嘴,“唔唔”了兩聲表示抗議。
“聽好,孩子們,我有正事給你們說?!敝烀滴淖鄙眢w,整肅了神色,“你們知道吧?你們?nèi)炭煲鷮殞毩耍俊?/p>
章黎點點頭,“嗯,我們知道,上個月您提到過這件事?!?/p>
“唉,”朱玫文嘆了口氣,“你們?nèi)趟偸遣宦犖业膭?,之前就非要嫁給那個男人,結(jié)果那個混蛋卷了她的錢就跑了,但是她還懷了他的孩子,現(xiàn)在她身無分文,又不肯來找我,沒辦法,我就只能去找她了?!?/p>
“媽媽,那您是要去找三姨嗎?”章黎眨巴著一雙眼問。
“對,而且我打算帶著明明一起去?!?/p>
“誒?我?”章明終于借著幾口茶水咽下了嘴里的東西,正覺得腮幫子有點疼,就聽到了母親的點名,于是呆呆地抬頭問。
“因為我需要一個小幫手啊,”朱玫文笑吟吟地說,“不然我一個人會很辛苦的哦?!?/p>
章明扭頭看向了自己的哥哥,“那...”
“小黎身體不好,沒辦法嘛?!敝烀滴挠迫坏囟似鸩韬攘艘豢?,“就只能辛苦明明啦!”
“我會在家里想你們的!”章黎果斷地握住了章明茫然的手,眼神深情。
章明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想去見那個脾氣乖戾的三姨?。?/p>
“你們什么時候出發(fā)???”表態(tài)之后,章黎麻溜地撒了手,轉(zhuǎn)而拈了塊杏仁酥。
“后天走?!敝烀滴陌矒岬孛嗣旅鞔诡^喪氣的腦袋。
“那,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章黎嚼著杏仁酥,含糊不清地問。
“這個倒是說不準(zhǔn),”女人蹙起柳眉,“大概要一兩個月,這要看她什么時候生完孩子,我們走之前還得找保姆照顧她?!?/p>
“那為什么不把她接來呢?”章黎困惑地問,“我們家又不是住不下她...和她的孩子。”
“她不愿意來,她說就是死也要死在和那個男人一起住過的房子里?!敝烀滴哪罅四竺夹模叵肫鹈妹媚欠馑谰蟮幕匦潘蜌獾靡豢跉馓嵘喜粊?。
“???”章明撇嘴,小聲嘟囔,“這也太死心眼了。”
“不能這么說你三姨。”朱玫文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以示懲戒。
章明不甘心地哼哼兩聲,嘴角還沾著杏仁酥的碎屑。
“可能,作家都是這么,呃,浪漫?”章黎絞盡腦汁也沒找到個合適的詞,“比較,那什么,就,至情至性?”
章明聽著哥哥磕磕巴巴的話,沒忍住噗嗤一笑。
章黎翻了個白眼。
“章黎你在家里要聽你父親的話?!敝烀滴挠侄谧约旱拇髢鹤樱斑@段時間不太平,我們走后,你不要一個人跑到街上玩,你父親這段時間非常忙,你不要給他添麻煩,好嗎?”
“好。”章黎把一張紙巾遞給章明,點了點自己的唇角,“我會聽話的。”
“還要按時喝藥!”朱玫文特意單獨提了這一句。
“媽....那個藥特別苦....而且喝著也沒用.....”章黎可憐巴巴地說。
“沒用也得喝?!敝烀滴囊裁嗣吕璧男∧X袋,“乖?!?/p>
“...好吧?!?/p>
我盡力。
章黎心想。
“你可以在喝完藥后吃點糖和糕點,”朱玫文安慰地說,“好不好?”
“好啦——”章黎拖著長腔回答,“我會好好喝藥、好好吃糖的!媽媽你放心啦?!?/p>
“吃多了說不定會長蛀牙…”章明接過紙擦了擦嘴角的碎屑,小聲嘀咕了一句。
“明明只有你得過蛀牙!笨蛋!”章黎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孿生弟弟。
“切!”章明咬了咬牙,“先說好,你在家不許翻我的書和本子!”
“放心放心,我看不上你看書的品位。”章黎誠懇地說。
“什么!混蛋!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的意義!”
“媽你看!他剛剛就是這么欺負(fù)我的!”
“好啦好啦.....”
陽光依舊安靜地映照著,庭院里,那棵梧桐樹悠悠地落下了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