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拼出的 “十七” 在空中懸浮了足足三息,才被穿堂風打散。陳慫盯著值班室的方向,喉嚨里發(fā)緊 —— 那里住著杜鐵骨,住著掌管文獄生死的人,住著所有謎團的中心。
獄卒把他按在地上,粗糙的靴底碾過他的手背,“詩” 字烙印傳來撕裂般的疼。他突然想起王大麻子沒說完的話,“尤其是蘇丫頭,她……” 她什么?是蘇罵罵也在找第九層?還是她本就是杜鐵骨的眼線?
“帶下去!” 領(lǐng)頭的獄卒踹了他一腳,鐵鏈再次勒進血肉里。
回牢房的路上,陳慫看見走廊的墻被重新粉刷過,上次用血寫的 “十七” 被厚厚的白灰蓋住,可他總覺得那字跡在灰漿底下滲著紅,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眨。
牢門落鎖時,他聽見隔壁傳來蘇罵罵的咳嗽聲,比上次更急,像是被什么東西嗆住。陳慫貼著墻根敲了三下 —— 這是他們約定的平安信號。
墻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指甲刮擦石頭的輕響,是摩斯密碼:“罌粟,解。”
罌粟?陳慫皺眉。她上次扔來的艾草能顯字,這次的罌粟又是何用意?
沒等他想明白,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不是獄卒的皮鞋,是木屐踏在石板上的 “嗒嗒” 聲,混著金屬摩擦的脆響 —— 是典獄署的文書官,手里總拎著個黑漆木箱。
木箱被重重擱在牢門前,鎖扣 “咔噠” 彈開。文書官掏出本線裝書,封面燙著金字,卻被人用墨筆涂得漆黑,只能勉強認出 “說文解字” 四個字。
“杜典獄長有令?!?文書官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軟塌塌的沒有力氣,“讓你給‘民’字注疏?!?/p>
陳慫的心沉了沉?!墩f文解字》是天下文字的根,連這都要篡改,可見文獄的野心有多可怕。他接過字典時,指尖觸到封面的墨漬,冰涼得像塊鐵。
翻開第一頁,“氣” 字的注解被改成 “君之所賜”;“水” 字旁邊添了行小字 “順則潤田,逆則滔天”;翻到 “民” 字那頁,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 ——
“民,眾萌也,從古文之象?!?被劃掉,改成了 “民,氓也,無知可訓,需束其手足?!?/p>
氓。
把百姓比作流氓,比作需要捆住手腳的畜生。陳慫捏著書頁的手指泛白,紙頁邊緣被他攥出褶皺,像無數(shù)張被侮辱的臉。
“寫啊?!?文書官踢了踢鐵欄桿,“注疏,就是要你說明白,為何‘民’即‘氓’?!?/p>
獄卒遞來筆墨,硯臺里的墨汁泛著詭異的藍,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杏仁味 —— 是加了料的,寫下去的字,三天內(nèi)都能顯出血色。
陳慫蘸了墨,筆尖懸在紙上。他能想象到杜鐵骨的嘴臉,正躲在某處盯著他,等著他寫下 “民即氓”,等著他承認這種荒唐的規(guī)訓。
可他偏不。
筆尖落下,在 “民” 字下方寫:“氓氓皆為陛下子民?!?/p>
文書官的臉瞬間白了。
用字典里的注解反擊字典!說 “民” 是 “氓”,那陛下的子民豈不都是 “氓”?這罪名扣下去,別說他一個文書官,連杜鐵骨都要脫層皮。
“你…… 你這是狡辯!” 文書官的聲音發(fā)顫,手里的狼毫筆掉在地上,“這不算!重寫!”
“字典在此?!?陳慫把《說文解字》舉到鐵欄桿前,書頁拍打得 “嘩嘩” 響,“‘民’即‘氓’,那‘子民’便是‘子氓’—— 難道典獄署的字典,是用來打陛下臉的?”
圍觀的獄卒們都低下頭,沒人敢接話。老獄卒蹲在墻角抽旱煙,煙桿 “吧嗒” 響了兩聲,吐出的煙圈里裹著句話:“三十年前,‘清風’還是好字;二十年前,‘明月’成了禁忌;現(xiàn)在啊…… 連‘笑’都得分場合?!?/p>
陳慫的目光掃過眾人。他們的臉上刻著麻木,像被雨水沖刷多年的石像,可提到 “清風”“明月” 時,眼底總會閃過一絲微光,像被遺忘的火種。
“那你們記不記得,‘人’字怎么寫?” 陳慫突然提高聲音,墨汁飛濺在書頁上,“是一撇一捺,互相支撐!不是少了胳膊缺了腿的殘廢!”
“放肆!”
杜鐵骨的怒吼從走廊盡頭炸響。他披著黑色斗篷,手里拎著柄短刀,刀鞘上鑲嵌的紅寶石在火把下閃著血光。文書官嚇得 “撲通” 跪倒在地,額頭磕得石板咚咚響。
“看來墨池沒淹掉你的戾氣,家書沒燒掉你的反骨?!?杜鐵骨一步步走近,短刀在指尖轉(zhuǎn)著圈,“那就讓這本字典,教教你什么叫規(guī)矩?!?/p>
他從文書官的木箱里掏出另一本字典,封面燙著 “皇清御制” 四個金字,紙張泛著陳舊的黃,顯然是官方定本。杜鐵骨翻到 “反” 字那頁,刀刃 “噌” 地出鞘,寒光刺眼。
“看好了?!?他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石,“從此天下再無‘反’字,你寫的便都是順。”
刀刃落下,精準地削去書頁上的 “反” 字,紙屑紛飛,像被砍斷的蝴蝶翅膀。杜鐵骨把削掉的字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爛:“沒有‘反’,何來‘反詩’?沒有‘反詩’,你便是順民?!?/p>
陳慫盯著那道被削出的空白,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這比直接定罪更殘忍 —— 他們不僅要禁錮思想,還要篡改文字的根,讓你連反抗的詞語都找不到。
“順民?” 陳慫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血沫,“杜典獄長可知,‘順’字左邊是‘川’,右邊是‘頁’?川是流水,頁是人頭 —— 流水般的人頭,這就是你要的順?”
杜鐵骨的臉色瞬間鐵青。他最恨陳慫這點,總能從字縫里摳出刀子,捅向最疼的地方。
“給我按住他!”
獄卒撲上來扭住陳慫的胳膊,可他突然像瘋了似的掙扎,腦袋猛地撞向杜鐵骨的手腕。短刀脫手飛出,陳慫一把抓住刀柄,轉(zhuǎn)身撲向牢門的石桌。
“字能削,骨里的筆畫削得掉嗎?”
刀尖在石桌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火星四濺。他刻的不是 “反” 字,是它的異體字 ——“?”,左邊是 “廠”,右邊是 “又”,像只掙脫枷鎖的手。
“你敢!” 杜鐵骨怒吼著撲上來。
陳慫側(cè)身躲過,手腕卻被刀刃劃破,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更巧的是,傷口正好劃破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血珠順著烙印的紋路流淌,像給那字鍍了層紅。
“啊 ——” 陳慫疼得悶哼,短刀 “當啷” 落地。
血滴進地上的官方字典,順著書頁的縫隙滲透。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 被削去 “反” 字的地方,竟慢慢浮現(xiàn)出半張殘頁,顯然是被人用漿糊粘住的。
“這是……” 杜鐵骨的瞳孔驟縮。
陳慫忍著劇痛翻開殘頁,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針孔,對著光看,能辨認出 “篡改字典者,張啟山親信” 幾個字。針孔排列得極密,像無數(shù)只眼睛,死死盯著某個方向 —— 張啟山的貪腐案,果然和文字獄的根源纏在一起!
“原來如此?!?陳慫舔了舔唇角的血,“你們怕的不是反詩,是有人用文字記了你們的賬。”
杜鐵骨的臉徹底黑了,抬腳就往陳慫心口踹去??删驮谶@時,墻頭上突然落下個紅布包,“啪” 地砸在石桌上,散開的罌粟花瓣飄了陳慫滿身。
“用毒字攻毒,字典第 17 頁有解。” 蘇罵罵的聲音從墻后傳來,帶著咳嗽的顫音,“我看見王大麻子…… 在記亡字錄……”
罌粟花?17 頁?亡字錄?
陳慫的心臟狂跳。他趁機抓起字典,翻身躲到石桌下。杜鐵骨的短刀劈在石桌上,火星濺到罌粟花瓣上,竟燃起幽藍的火苗,把 “亡字錄” 三個字映得格外清晰。
“搜!給我搜遍整個牢房!” 杜鐵骨怒吼著,可獄卒們剛靠近罌粟花,就突然捂住眼睛慘叫起來 —— 花瓣燃燒的煙霧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扭曲的字,像長了牙的蟲子,往人眼里鉆。
混亂中,陳慫摸到石桌下的暗格,里面藏著個藍布本子。封面用朱砂寫著 “亡字錄”,筆跡是王大麻子的 —— 原來他一直在記錄被毀掉的字。
翻開本子,前面記著 “清風”“明月”“家”,每個字后面都標著日期,最后停留在 “反” 字,旁邊畫著個問號。陳慫的手指撫過那些被劃掉的字,突然想起老儒生說的 “字有靈”,它們或許真的沒死,只是躲在某處,等著被記起。
“咳咳……” 蘇罵罵的咳嗽聲越來越急,“快翻 17 頁……”
陳慫趕緊翻開字典第 17 頁,上面是 “殺” 字,注解被改成 “正道”??僧斃浰诨ǖ臒熿F飄過,注解竟慢慢暈開,顯露出下面的字:“殺者,失也,失人心者,天下殺之。”
是被篡改前的原文!
“原來如此……” 陳慫的眼睛亮了。蘇罵罵說的 “毒字攻毒”,是用罌粟的迷幻,逼出被掩蓋的真相!
“把字典給我!” 杜鐵骨沖破煙霧撲來。
陳慫把亡字錄塞進懷里,抱著字典往墻角滾去。后背撞在稻草堆上,竟摸到個硬殼本子 —— 是王大麻子落下的,里面夾著張紙條:“字冢在第九層,被削的字都在那喘氣。”
第九層!字冢!
陳慫的心臟像被重錘砸中,原來蘇罵罵說的 “墨池通地底”,指的就是通往字冢的路!那些被毀掉的字沒死,它們在第九層等著,等著有人帶它們重見天日。
“抓住他!”
獄卒的吼聲拉回陳慫的神思。他抓起地上的短刀,劃破手掌,把血抹在字典的 17 頁上。血珠滲入紙頁,竟浮現(xiàn)出幅微型地圖,標注著從牢房通往地底的密道 —— 就在稻草堆下面!
“杜典獄長,多謝贈刀?!?陳慫掀翻稻草堆,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這字典,我替天下字收下了。”
他縱身跳進洞口,身后傳來杜鐵骨氣急敗壞的怒吼。黑暗中,陳慫摸著懷里的亡字錄,感覺那些被記錄的字在發(fā)燙,像揣了團火。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腳尖終于觸到地面。潮濕的空氣里飄著墨香,比墨池的味道更純,帶著種古老的氣息。陳慫掏出火折子點亮,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條石砌的甬道里,墻壁上刻滿了被削掉的字,筆畫間滲出紅色的液珠,像在流血。
“反”“家”“民”“清風”“明月”……
它們都在這里。
陳慫撫摸著墻上的 “人” 字,筆畫被削得殘缺不全,卻依然倔強地立著。他突然明白王大麻子為何要記錄亡字錄 —— 不是為了悼念,是為了等待,等待有人能把它們補全。
火折子突然 “啪” 地滅了。
黑暗中,懷里的亡字錄自動翻開,嘩啦啦的紙響在甬道里回蕩。陳慫摸索著翻開的頁碼,是第 17 頁。
空白處,多了行血字,筆跡和他手背上的烙印一模一樣:
“第九層,字冢?!?/p>
血字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罌粟花,花瓣上寫著個 “蘇” 字。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跳。蘇罵罵到底是誰?她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秘密?她和字冢,和第九層,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
甬道深處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響,伴隨著模糊的低語,像無數(shù)個被囚禁的字在訴說。陳慫握緊字典,深吸一口氣,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第九層的字冢在等他,那些被毀掉的字在等他,而那個藏在暗處的筆友,或許也在等他。
因為亡字錄的最后一頁,用紅筆寫著句話:
“筆友即字靈,字靈即人心?!?/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