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江陰郡東陰驛。
春雨連綿,夜霧籠山。驛道泥濘,行人寥落,唯驛舍燈火猶亮,昏黃微光中,三人圍坐于堂內,一人火邊煮水,二人對弈無言。
“盞已三換,那人還未至?”
說話者是煮水老仆,面龐皺紋密布,唇角卻掛著慣性笑意。
對弈中一名黑衣青年頭也不抬,只淡淡回道:“快了。此地離江陽不過兩驛,若按都驛快使之速,應于今夜?!?/p>
另一名布衣中年人輕輕落子,目光平靜:
“你可確定——信行者非凡人?”
黑衣青年微一點頭:
“王使使案,卷封有副印,須內堂三指合符啟用;若非江陽偏閣故意遞出,他斷不會持有副章?!?/p>
“而他遞信不走郡驛,不掛官章,只用江陽戳印……你說,這人是雜吏?”
中年人沉吟片刻,低聲道:
“他不是雜吏?!?/p>
“他是——信使,也是誘餌?!?/p>
—
雨更深,風更緊。
就在三人尚未收弈之時,門外蹄聲急至。
驛門“砰”地一聲撞開,帶入一身風雨,一名騎快驛卒披濕甲而入,手中捧著一只布裹封函,尚未開口,黑衣青年已一掌拍翻棋盤,冷聲斷喝:
“動手!”
下一瞬,堂中三人齊動。
黑衣者撲身掠出,袖中抽出一支細刃短弩,直指驛卒胸膛,刃出無聲;布衣者隨即踏前一步,左手一探,已點中驛卒肩骨,右手將信函奪入懷中。
“……毒針?”
中年人眉頭微皺,低頭查看短弩口,赫然發(fā)現(xiàn)針身泛綠。
他抬頭望向黑衣人:“這是你設的伏?”
黑衣青年面色凝重,緩緩搖頭。
“不是我下的?!?/p>
“是有人,比我們更早布了局?!?/p>
—
同一時刻,江陽郡,驛司署內。
潘師從屋外急急歸來,神情焦躁,滿面雨痕。
“王使,快使未歸。”
“東陰驛前傳來風聲,說人已入舍,卻未見信使身影回歸。”
蘇硯早有不安,此刻聽罷,只問一句:
“潘師,此行途中,可曾露出信使身份?”
潘師頓時怔住,隨即搖頭。
“未曾。按慣例換裝三回,密路而行,卷用內戳,不應……”
話未說完,蘇硯已緩緩閉目,聲音極輕:
“有人,在都中收信之前……先收走了?!?/p>
阿彤在一旁聽得膽寒,低聲問:“那怎么辦?”
蘇硯睜眼,語氣冷靜卻如霜降:
“該來的,終究會來?!?/p>
“他們若急于奪信,便說明——我押中了局心?!?/p>
“但他們奪信,也暴露了局外之手?!?/p>
—
潘師此刻將一事呈上:
“李封今日調撥江陰‘屯田校尉’,名為‘協(xié)助糧冊清查’,實則已派兵入驛周邊山道,調令來得蹊蹺?!?/p>
“而此‘校尉’本是郡外籍,系東郡都軍轉出?!?/p>
蘇硯聽罷冷笑:
“李封果然舍得籌碼?!?/p>
“這是想借‘郡外兵’擾我驛使,借刀傷人,不落自名?!?/p>
他緩緩起身,披上外衣,轉身走向案前,指向密卷副錄:
“他調兵,我便調人?!?/p>
“潘師,擬卷——調江陰舊?!斏鳌?,即日赴東驛,暗護信使殘跡?!?/p>
“若能探回舊信則回;若不能——”
“便將這封‘回文代章’之卷,親送京中?!?/p>
—
屋外雨聲愈急,屋內謀局初成。
堂前火光照映之下,蘇硯執(zhí)筆緩書,目光如刃:
“敵既出招,不回便罷?!?/p>
“若逼我至此——便請諸郡相迎?!?/p>
“我這封信,遲早要叫王廷聽一回江陽舊事?!?/p>
?
江陽郡,夜已過半。
蘇硯靜坐案前,面前攤著的,不是卷宗,而是一張干凈的紙。他沒有動筆,而是盯著那張紙,沉默良久。
“他們以為,截一封信,就能斬斷我的線?!?/p>
“可我真正要送的,不是這封信——”
“而是讓他們知道:這封信存在過。”
潘師站在一旁,雙手抱卷,雖未出聲,但眉間已露擔憂。
“王使,若東驛那邊真已出事,是否暫緩攻局?”
蘇硯卻搖頭,語氣輕緩,卻不容置疑:
“此局不可緩?!?/p>
“拖得越久,他們準備越足。我要的是讓他們怕,讓他們亂,而不是讓他們安穩(wěn)地清人滅跡?!?/p>
“他們越急,露的馬腳就越多?!?/p>
“我在等的,就是這一刻?!?/p>
—
與此同時,郡外十里,江陽東門。
一騎馬疾馳而至,直入營墻。一名披鐵甲、鬢鬚蒼灰的中年男子下馬,立于門外,抖掉雨水,朗聲道:
“江陽舊校尉魯慎,奉蘇王使之令,入郡回職?!?/p>
門卒認出此人,先是一愣,繼而驚呼:
“魯將軍?!你不是三年前已調出至……”
“調出,只因有人想我出。”
魯慎冷笑一聲,將佩刀拍在腰間,聲音如雷:“今日,我要回江陽,清這三年‘舊賬’?!?/p>
—
天未明,郡內震動。
當日早朝,李封眉頭緊鎖,一封急文遞至手中,隨文附一頁“舊籍名冊”,其中赫然標注:
“魯慎,江陽原校尉,已于乙卯年三月被調出,今回任,非經郡令之調。”
“調令落自‘王使偏閣’之章,依新律,準參郡級調動。”
李封一口氣未提,險些當場掀案。
“這個蘇硯……是想逆我之權?”
但他冷靜下來,臉色驟然轉為陰沉:
“不,他不是逆?!?/p>
“他是借我三年前之‘調’,今朝‘正’回來?!?/p>
“這一手,是‘以舊破局’?!?/p>
—
郡署偏閣。
蘇硯立于窗前,望著晨雨微收、東風漸起的天色,喃喃道:
“風起江陰,是時候將棋子落到都中了?!?/p>
他回身,看向剛入屋的魯慎。
“將軍,三年前你被調出,是因為‘內卷失封’之事?!?/p>
“如今東郡來信,又說‘夜卷未清’,我需你去一趟東陰,查——”
“那晚到底是誰動的手?”
魯慎拱手一禮,眼中已有怒焰:
“王使放心,三年前我不查,是因為無權?!?/p>
“如今你給我‘偏閣之印’,我就算是個棄將,也能撕開一角風口?!?/p>
—
與此同時,潘師一夜未眠,翻卷三次,終于在被截之信的副抄本中發(fā)現(xiàn)異樣。
信文中,一段字句——“若再查下去,三郡共震”——所用筆鋒略重,字尾浮痕,似是套筆之痕。
他取燈火細照,終于在“震”字下方,看到一道淡淡橫痕,如水痕凝淚。
“這是——暗筆?”潘師倒吸一口冷氣。
經他蒸墨顯字后,果然在紙下現(xiàn)出一行更隱秘的暗語:
“東水所蹤,藏于都中學宮‘右笈’,密卷名《龍章》?!?/p>
潘師急匆匆入內稟報,蘇硯看后,沉默許久。
“東水,竟藏在學宮?!?/p>
“這局,不只是江陽要破,連都中也要……動一動了?!?/p>
—
而此時,在魏都國學學宮的“右笈閣”中,一名白衣書吏正伏案執(zhí)筆,忽而抬頭,望向窗外漫天風雨。
他手中一卷舊書,名為《龍章》,書角微破,封面無印。
他輕輕合上卷,低聲笑道:
“看來……他終于追到了這一步?!?/p>
“蘇硯啊蘇硯,你若真想掀這盤棋——”
“那便來都中找我吧。”
?
魏都,國學宮外,春寒料峭。
大雨方歇,臺階滿是濕痕,風穿過銅鈴檐角,送出清脆微響。
國學“右笈閣”內,白衣書吏緩緩起身,將手中《龍章》卷收起,藏入案下最底層的抽屜中,隨后叩了叩榻邊木板,一聲不響。
不多時,一人自后壁暗格中走出。
那人年約三十,身形削瘦,佩一柄無鞘木劍,眉目冷峻,眼神卻仿若枯井,不起波瀾。
白衣吏輕聲道:“江陽的風動了。東水那邊,也該轉向了?!?/p>
“那孩子——蘇硯——比我們想的還要快?!?/p>
削瘦者微微頷首,淡聲問:“可動?”
白衣吏思索片刻,低聲道:
“先不動他,動他的人?!?/p>
“東水那邊,與江陽舊案有纏。我們要動的,不是他查得有多深,而是看他敢不敢來都中這一趟。”
“你去‘長燈堂’,告訴他們——風起了?!?/p>
—
同一時刻,江陽郡,偏閣。
蘇硯站在案前,看著潘師手中蒸墨抄下的“《龍章》”三字,神情不動,眼神卻極冷。
“學宮右笈,非九品不得入?!?/p>
“那地方……是東水藏身之所?”
潘師點頭:“右笈所藏,皆為諸家副編、典禮旁章、舊案密抄,無品級不得覓卷?!?/p>
“東水若藏于其內,必與都中內卷署有關?!?/p>
蘇硯微一思索,旋即道:“魯慎可走,我則先不動。”
“我若此時北上,只會逼他們提前斷線?!?/p>
“此局仍需在江陽扯一口風,引他們動一次‘學宮線’?!?/p>
“只有讓東水先動,我才知他們要護的,到底是什么?!?/p>
—
魯慎已備馬出郡,朝東陰驛方向追查信使失蹤之事。途中,他截得一名傷卒,身中毒針,昏厥于林間,身上赫然帶著“都軍舊令旗”。
“都軍的人……果然已潛入?!?/p>
他當即勒馬傳信,一封飛鴿急送江陽。
信中只言:
“使者未亡,負傷入林,衣帶上繡一‘學’字?!?/p>
“疑為都軍偽裝,護送而非截殺。”
“此中另有密令。”
—
蘇硯收到此信后,神情更沉:
“他們不是要截信?!?/p>
“是要試探這封信的‘去向’?!?/p>
“若是外人奪信,便可殺;若是自人護信,便可回?!?/p>
“這是一次——投石問路?!?/p>
—
潘師此時帶來一事:
“王使,郡中舊友傳信,李封近日遣人暗入‘丹書房’?!?/p>
“此處為江陽最舊藏卷處,多為前任郡守遺稿、舊冊副錄,不在明卷目錄內?!?/p>
“李封此行,似是在找‘三年前的調令’?!?/p>
蘇硯眼神陡沉。
“他終于坐不住了?!?/p>
“這說明,他不止怕我查賬,更怕我——查調令?!?/p>
“看來,那年我被打入偏閣,不是‘雜病記錯’,而是有人刻意下了調令?!?/p>
“他如今要毀的,不是賬,而是我——曾經存在的‘入郡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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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窗外,春雨復起,檐角風鼓。
蘇硯忽然一笑,低聲對潘師道:
“你說,他若真毀了舊調文,是不是等于自認——”
“我這條命,本就不該死得這么無聲?”
“那我若活著走出江陽——就是對他最大的罪證。”
—
魏都國學,長燈堂。
三人圍坐燈下,白衣吏話音落定:“他已察覺。”
一人冷笑:“既察覺,為何不來?”
白衣吏淡聲道:
“他來不得?!?/p>
“他若敢進都中一步,便必須持卷、帶人、起薦?!?/p>
“而如今——他無名、無職、無資?!?/p>
“他若要以‘王使’之名進都,便得先問那位東郡老友——給不給他開路。”
“給,便是站他;不給,便是斷他。”
“你們說,這場賭,誰敢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