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噪聲混雜著樓上的爭執(zhí)聲浪，持續(xù)不斷地涌入小小的房間。我凝視著這行深藍色的字跡，仿佛守護著一個關于未來的、模糊又至關重要的承諾。臺歷上的日期——2001年9月16日——在我重新睜開的視野里靜靜佇立著，像一條漫長征途的起點線?？裣埠鸵靶牡幕鹧嫔形赐耆较ⅲ环N奇異的宿命般的預感，如同墨漬邊緣暈開的細微水痕，已悄然洇開。
教室的空氣悶得如同被塞進了一塊滾燙的濕抹布，窗外蟬鳴聲浪陣陣，卻絲毫無法驅散彌漫在室內(nèi)粘稠的緊張氣氛。張麻子捏著粉筆，粉筆灰撲簌簌掉落在講臺邊緣，他的聲音平直而缺乏起伏，解析著一道復雜的機械能守恒大題。
“看這里，初始狀態(tài)的總能量是動能加勢能……但注意，在這一點，物體脫離軌道……”
公式被一行行寫滿了半塊黑板，像某種無法解讀的密文。我的手指捏著筆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有些泛白。筆尖懸停在草稿紙上，卻無從落下。黑板上那些流暢列出的公式，每一個字母和符號我都認得，它們分開來是如此熟悉。可當它們被張麻子用一種似乎理所當然的方式組合、推導、代入計算時，它們串聯(lián)成的邏輯鏈條在我的腦子里變得像一團糾結纏繞、充滿死結的毛線。
一股冰冷的潮氣開始無聲無息地從我背脊處蔓延向上。視線下意識地想挪開，逃避那咄咄逼人的板書。目光滑過窗外刺眼的陽光，滑過前排同學伏案的后腦勺。
忽然，視線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住——停留在左前方相隔兩排、靠窗的那個位置。
一個穿著普通白色短袖襯衫、淺藍色及膝裙的女生，背脊挺得很直。烏黑的頭發(fā)扎成一束柔順的馬尾，幾縷碎發(fā)貼在纖細白皙的頸側。窗外的陽光勾勒出她精致小巧的下頜線條。
僅僅是一個安靜專注的側影，卻像一道清涼柔和的光，帶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心里某個地方輕微地悸動了一下，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粒小小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這感覺如此陌生，又隱隱帶著一種難以解釋的、仿佛來自時空深處的熟悉感。為什么看著她會覺得……心里發(fā)空？好像遺忘了什么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李明遠！”講臺上傳來老張拔高的、帶著明顯不悅的叫聲，像鞭子一樣抽破了我的恍惚，“看我這里！走什么神？！這道題的重點就在這個臨界點，懂不懂？”
我猛地一激靈，幾乎是彈跳般坐直身體，臉頰瞬間燙得像要燒起來。周圍的同學都扭頭望了過來，好奇、不解甚至帶著一絲嘲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皮膚上。
“懂了沒？”老張追問，法令紋深陷的臉頰更顯嚴肅刻板。
“啊……懂、懂了……”我避開他的目光，舌頭仿佛打了結般笨拙。
“復述一下！”張麻子放下粉筆，叉著腰站在講臺上，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那目光銳利得像把刀，試圖剖開我窘迫的表象，直達我腦子里那片混沌的空白。
后背的冷汗立刻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喉嚨發(fā)干，如同吞了一把熾熱的砂礫。嘴唇囁嚅了幾下，卻無法發(fā)出任何一個像樣的音節(jié)。那個身影帶來的、短暫而奇異的悸動徹底消失了，只余下面對難題和高壓質問時純粹的恐慌和羞恥。
“……能量轉換，在……在軌道脫離點，動……動能……”我語無倫次地試圖拼湊記憶碎片，每個字都艱難得像是從石縫里摳出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如同蚊蚋。教室里徹底安靜下來，只聽見窗外沉悶的蟬鳴。
就在尷尬得無以復加的窒息時刻，左前方那個挺直的背影微微動了一下。她沒有回頭，一只手卻悄然在課桌側下方摸索著。隨即，一小團白影被夾在她并攏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極其隱蔽地輕輕后揚，朝著我座位的方向，飛快地、精準無比地彈了過來。
那團小小的紙團，擦著前排某個伏案同學的肩膀掠過，極其輕微地“啪”一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腳邊。整個過程快得像幻覺，除了緊盯著那個方向的我，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低頭瞄了一眼腳邊那個不起眼的小紙團，隨即又飛快地抬起臉，目光再次投向講臺上的老張。他正板著臉，眼鏡片后的目光依舊充滿了審視和不耐，顯然還沒放過我。
“我……我……”慌亂中，手指無意識地向下一探，指尖迅速勾到了那個紙團，掌心一合，便將它緊緊攥住。粗糙的草稿紙觸感瞬間讓心跳得更快，幾乎要沖破喉嚨。
“……就是……就是要注意重力勢能的變化方向和數(shù)值的正負……”我強壓著慌亂，嘗試著按自己的理解磕磕巴巴地接話，眼睛卻死死看著地板，不敢再與講臺上那道如炬的目光接觸。
“哼！”老張從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口氣，顯然對我這種避重就輕的回答極度不滿，但也總算沒有繼續(xù)緊逼?！吧险n就專心聽！腦子放哪去了！”他用力敲了敲講桌邊緣的粉筆灰，發(fā)出悶響，“都給我認真點！下課！”
下課鈴聲幾乎是和老張的怒喝聲同時響起，如同解脫的號角。教室里凝固的空氣驟然一松，桌椅板凳的移動、說話聲浪瞬間沸騰起來。
我像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松開，渾身脫力般重重靠在椅背上，手心攥著那個小小的紙團，沾滿了汗津津的濕意。趁混亂，我悄悄用后背頂住桌沿，在桌面的掩護下極快地展開掌心已經(jīng)被揉捏得有些軟爛的紙團。
上面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只是一行清秀利落、帶著幾分力道的小字：【臨界點速度為零，豎直方向動能轉為勢能轉化分析】。
字跡清麗，帶著一種干脆利落的風骨。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溫熱的泉水，瞬間涌上心頭，沖散了方才的尷尬和無措。目光像被釘在了那行漂亮的字上。是誰？那個背影……是她嗎？那個靠窗位置的女生？
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我猛地抬起頭，目光急切地穿過移動的人群縫隙，投向那個座位。
椅子……是空的。
她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教室門口涌出的人流之中，只留下一個晃動的、模糊的光影，再也尋不見。周圍是喧鬧嘈雜的噪音，教室里涌動的身影遮擋了大部分空間，剛剛被我凝視過的那個靠窗座位空蕩蕩的，像一個暫時被擱置的謎題。
只有掌心里那團被汗?jié)n和緊張攥得完全不成形的紙條紙團，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提醒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林薇？
一個名字突兀地在心底滑過，如同閃電擊穿濃霧！
心臟像被那兩個字攥緊了一下。大腦深處某個角落像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驟然間閃過幾個極其模糊、斷斷續(xù)續(xù)的畫面：微光中微微泛紅的細長眼睛彎起，嘴角揚起的弧度，微涼指尖觸碰皮膚的觸感……這些碎片飛旋、閃爍，帶著強烈的沖擊力，卻又在下一瞬消散得無影無蹤，留下一種莫名酸楚和恐慌的巨大空洞。
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我茫然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那感覺如此真實又如此縹緲，如同被剝走了什么極珍貴的東西。心像是懸在半空中，上不來下不去，只余一片嗡嗡作響的虛響。
就在這時，一道陰影覆蓋下來，帶著汗水和廉價汽水的氣味。王小胖那張肥嘟嘟的臉湊到眼前，聲音帶著午睡未醒的慵懶和好奇：“嘿，遠子！剛才張麻子讓你復述啥呢？跟要宰了你似的！嘖嘖……”
他順著我僵直的目光也掃了一眼我緊握著的右手，又看向那空落落的靠窗座位，胖臉上露出恍然大悟又促狹的賊笑。“哦……懂了！看美女看傻了？林薇？”他故意拖長了尾音，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擠眉弄眼，“那可是我們年級才女，咱?；?！平時清高得很，跟冰山似的，眼睛長頭頂上的那種！看你看得眼都直了，被張麻子抓個現(xiàn)行也值了！誒，老實交代，剛才那張紙條是不是……”
林薇！這個名字像一把鋒利的鑰匙，猛地插進了混亂意識的鎖孔！轟的一聲，那感覺再次炸開，但這次不再是碎片！腦海中那瞬間模糊的印象驟然清晰！是她！一定是她！那個僅僅一個背影就讓我失神的身影！
強烈的、近乎狂喜的情緒沖破了剛才的尷尬和恐慌。但緊隨而來的，卻是一陣更為強烈、近乎眩暈的空茫。為什么會這樣？心像是被驟然挖空了一塊，酸脹得難受。好像丟失了某個極其重要、珍貴異常的東西，可偏偏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這股奇異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比張麻子的怒視和難題的困擾更讓人喘不過氣。
我捏緊了拳頭，那張紙團被我掌心反復滲出的汗水浸透，爛糊糊地粘在了指縫里。我猛地低下頭，避開王小胖滿是八卦味道的探尋目光，幾乎是粗暴地翻開攤在桌上、深藍色封面的塑膠筆記本，手指因為急切而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直接翻到筆記本的扉頁。
目光急切地搜尋著，手指撫過那幾行因為激動而顯得筆劃猙獰的“宏圖大志”，最終死死定格在扉頁的右上角——那里貼著的那張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便利貼。
白色的便利貼還在。
然而——
只有四個字。
【記住林薇】
只有這四個字！
那個緊隨其后的、我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用力刻寫下的詞語——“是摯愛！”，連同那三個力透紙背的、帶著重重墨跡的驚嘆號，徹底消失了！干干凈凈！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便利貼上那平整、干凈的白底之上，只有“記住林薇”四個深藍色的字孤零零地懸停在那里，像四片被突然撕掉的殘頁，割裂著視線。墨跡邊緣干干凈凈，沒有絲毫涂抹或覆蓋的痕跡！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從腳底直竄天靈蓋！仿佛有細密的冰針狠狠扎進每一寸皮膚、骨髓！
怎么會？！怎么會不見了？！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晚、青椒炒肉的香氣中、寫在臺歷日期旁邊、帶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決心刻寫下的每一個筆劃！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
那行字是完整的：【記住林薇是摯愛！林薇！?。 ?/p>
那個“是摯愛”呢？那三個強調的感嘆號呢？它們被誰、被什么力量……抹去了？字面意義上的抹去了？！
喉嚨里猛地涌上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味。我一把甩開筆記本，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那個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杯身布滿細小劃痕的不銹鋼水杯。杯子砸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發(fā)出“哐啷”一聲刺耳巨響，里面剩余的涼白開潑濺出來，一小灘冰冷的水迅速在灰撲撲的地面蔓延開。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淹沒了思維。整個喧鬧的教室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視線、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都如同褪色水洗般在視野中急速模糊、拉遠、扭曲變形。
心臟的狂跳聲炸雷般在耳膜深處爆響！血涌上頭！
完了……意識陷入一片冰冷的墨黑前，最后殘留的感知是視野邊緣飛速變窄，光線瘋狂地被吸入某個深淵般的黑點之中，耳邊只剩下嗡嗡的、極度刺耳的蜂鳴聲。
“哐當……”
意識沉浮在無邊的粘稠黑暗里，沉重的聲響模糊地炸開在感知邊緣。
猛地睜開眼。
眼前依舊是灰白、帶著些許裂縫的天花板。那臺熟悉的、墨綠色扇葉的老舊吊扇，“吱呀——吱呀——”地、固執(zhí)而緩慢地在頭頂旋轉著。
夏日午后悶熱凝滯的空氣，帶著粉筆灰、汗味和舊紙張混合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上。窗外蟬聲嘶啞，一陣緊似一陣。
我如同溺水窒息的人終于探出水面，張開嘴劇烈地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不受控制地蹦跳撞擊著，每一下都震得整個軀殼嗡嗡作響。冷汗瞬間就浸透了粗糙的棉質校服背心。
“靠！遠子！你終于醒了？”王小胖那張圓潤、帶著幾顆新鮮青春痘的臉幾乎要湊到我的鼻尖上，小眼睛里充滿了后怕，“嚇死爹了！突然就往后一栽！哐當一下！那么大動靜！臉色白得跟鬼畫符一樣！”他伸出沾滿了油墨污跡的手指，在我眼前慌亂地比劃，“老班……老班！李明遠醒了！”
講臺上的身影猛地轉過來。
班主任張老師——張麻子那張瘦削嚴肅、刻著深刻法令紋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上方，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著我?！袄蠲鬟h？怎么回事？突然暈倒？身體哪兒不舒服？”他的語氣嚴厲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要不要去校醫(yī)室？”
“我……沒事……”我費盡力氣才擠出嘶啞的三個字，聲音微弱得自己都聽不清。整個身體都像散了架，使不出半點力氣，只能軟軟地靠在王小胖努力扶住我的手臂上。腦子如同剛被粗暴地攪動過，一片混沌的麻木和悶痛，無數(shù)雜亂的碎片在里面瘋狂翻滾沖撞，完全無法抓住一根清晰的線索。
視線下意識地掃過熟悉的教室。日光燈管明亮刺眼，映照著課桌面上深淺不一的油漬和刻痕。同桌王小胖桌上攤開的物理題冊……還有……
目光倏地凝固。
凝固在我的左手邊！
在我桌沿內(nèi)側緊貼著的桌面上！一張巴掌大小、略泛陳舊淡黃的厚實紙片，被透明膠帶牢牢固定在那里。紙片上似乎寫著幾行字？上面還隱約覆蓋著一層什么東西的、淡淡的、近乎透明的淺褐色油跡？
那張紙的位置！那膠帶固定的方式！還有那股若有若無的、幾乎被汗味和舊書紙塵味掩蓋住的、極其熟悉的……油墨氣味！
腦子里像有一束熾烈的光線猛地沖破迷霧！
我?guī)缀跏怯昧巳須埓娴牧猓偷貍壬?，右手帶著顫抖，摸索著自己校服褲子右側、靠近大腿外側的口袋?/p>
觸感！
硬硬的紙板邊緣！有！
再往下一點！
指腹清晰地感受到口袋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帶著點圓潤棱角的硬物輪廓！它硌著我的腿！一枚……書釘？
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炸出來！血液沖涌，眼前一陣發(fā)黑！耳邊王小胖和老張關切的說話聲瞬間被拉扯成遙遠空洞、不成調的雜音！所有的聲音都在急速遠去……模糊……
記憶的洪水終于沖破閘門！
第一次暈倒、回到課堂！便利貼上消失的字！張麻子的斥責！那張彈過來的紙條！便利貼上消失的“是摯愛”……混亂的畫面碎片爭先恐后地擠進意識，攪成一鍋滾燙的沸粥！
我回來了。再次被拋回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
窗外的蟬鳴依舊喧囂。但我比誰都清楚，這平靜的表面之下，潛藏著怎樣詭譎洶涌、不受控制的巨大力量。我像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第一次押上全部家當卻被無形的手偷走了籌碼。心底那股沉甸甸的恐慌如同鉛塊般越墜越深，但在這無盡的墜落之中，一種被逼入絕境后的、幾乎帶著血腥味的兇狠執(zhí)念猛地破土而出！
不管是什么在從中作梗！不管要付出什么代價！
這次……必須盯死！必須抓住那個改變一切的關鍵！那張紙條！那個背影！林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