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上身后王小胖“遠子！你去哪？等等我！”的喊叫，兩條腿機械地、用力地蹬著身下這輛爺爺傳下來的、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鏈條瘋狂地摩擦著銹跡斑斑的齒輪盤，發(fā)出痛苦尖銳的“咯啦”聲。老舊的自行車在高低不平的馬路上劇烈顛簸著，汗水瞬間浸濕了我的后心。陽光滾燙地灼燒著裸露在外的脖頸皮膚，卻絲毫無法驅散我靈魂深處的冰涼和混亂。
穿過那條熟悉的、長著巨大楊樹的林蔭道，拐過幾個坑坑洼洼、積著污水的土路巷口，最終停在了一片低矮擁擠的居民區(qū)前。眼前的院墻低矮，斑駁的墻皮早已剝落殆盡，裸露出里面粗糙丑陋的暗紅磚塊，被雨水侵蝕得坑坑洼洼。
那扇熟悉的、足有半人高的雙層老式綠漆鐵門，就在眼前。厚厚的綠漆已起泡剝落得不成樣子，像一張滿是瘡疤的臉，露出底下黯淡丑陋的銹鐵。門軸大概早已失去了潤滑，沉重得推開時，發(fā)出極其漫長尖銳、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塵封世界的門板。
院子里的地面用紅磚鋪成，磚縫里頑強地鉆出幾叢野草。角落里搭著一個簡陋、四處漏風的雨棚，下面堆著些破爛的瓶瓶罐罐和幾只癟了氣的舊輪胎。再熟悉不過的環(huán)境，此刻卻帶著一種虛幻感，仿佛海市蜃樓的投影。
推開銹蝕的鐵門，那刺耳的“吱嘎——”聲還在耳邊尖銳地回響。一股熟悉的香氣猛地從逼仄狹窄的過道里撲面而來——濃郁的油香、醬油被高溫激發(fā)的醇香、青椒獨有的辛香爽利的氣息，還有一絲極其鮮明的、屬于新鮮精瘦豬肉的葷香。
廚房的紗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鲇湾仭白汤沧汤病钡膼偠绰?。我僵立在油膩膩的水泥過道里，雙腳像被地下的水泥死死吸住，動彈不得。眼睛干澀，喉嚨發(fā)緊，那個塵封在記憶最深處、蒙塵二十年的味道，突然無比猛烈、無比真實地沖了出來，帶著粗暴的力度，狠狠地撞開了嗅覺的閘門。胸腔里翻攪著難以言喻的酸脹，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固執(zhí)地涌上了眼眶。
廚房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母親端著熱氣騰騰、油潤誘人的青椒炒肉走出來。她身上圍著那條洗得發(fā)白、邊角還打著小補丁的碎花舊圍裙。一張熟悉又帶著難以置信年輕氣息的臉龐映入我的眼簾。鬢角竟幾乎不見白發(fā)，眼角的魚尾紋也遠沒后來那樣深刻如刀刻。
她看著我，眼睛彎了起來，帶著點自然流露的笑意：“回來了？跑得一頭汗?？煜窗咽植敛聊?，今天弄到了點好肉，炒了你最喜歡的青椒絲兒?！彼贿呎f著，一邊把盤子放到堂屋那張斑駁的木方桌上，動作輕快自然，“站著發(fā)什么愣？餓懵了？”
“媽……”一個字剛蹦出喉嚨，就像被粗糲的砂石卡住了。鼻腔酸得厲害，眼眶里那層水汽再也無法壓住，瞬間模糊了眼前熟悉的身影和桌上那盤冒著熱氣的青椒炒肉。我趕緊狼狽地低下頭，假裝被油煙嗆得咳嗽，用力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擠出幾個字：“好……好香?！?/p>
這味道，真的是太久了。久到以為早已在記憶里徹底褪色消散，卻又在此時鮮活具體地洶涌而來，帶著能瞬間擊穿偽裝的洶涌力量。我?guī)缀跏堑仓鴽_到廚房門口的水池邊，擰開那個冰冷的、銹跡斑斑的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沖在手上，冰涼刺骨，微微抑制住了洶涌的情緒波動。
晚飯的過程幾乎是沉默的。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拿著筷子的手在細微地抖。每一次吞咽都變得異常小心翼翼，仿佛唇齒間殘留的熟悉香氣是某種易碎的、稍縱即逝的珍寶，需要倍加珍惜。視線每一次掠過母親那張年輕得讓我恍神的臉龐時，心里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扯一下，滾燙酸脹，又帶著某種沉重如石墜的恐懼。我一個字不敢提那個殘酷的、遠在未來的“486”，那數(shù)字像一個血淋淋的烙印，帶著令人恐懼的力量。
收拾完碗筷，回到自己那間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簡易書架的狹小臥室。窗外，夕陽最后的余暉已然褪盡，天幕變成了沉沉的深藍色，遠處筒子樓的燈火像嵌在布面的星點，零落亮起。
我反手鎖上臥室那道薄薄的插銷木門，老舊的門頁發(fā)出一聲輕響。整個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心臟在胸腔里沉重、紊亂地跳動著，幾乎要撞破喉嚨。目光落在書桌右上角那本厚厚的舊臺歷上——2001年9月16日。鮮紅的數(shù)字像一個滴血的烙印，死死印在視網(wǎng)膜上。
不是夢?；闹嚱^倫，卻又鐵一般冰冷的事實。
2001年。我真的回來了?；氐搅烁呷纳习雽W期。
高考結束后的那場暴雨和冰冷的“486”還歷歷在目，此刻卻被強行塞回這間熟悉又陌生的斗室，被舊風扇的吱呀聲和青椒炒肉的香味包裹著。巨大的沖擊過后，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極其猛烈的狂喜感陡然炸開！
我渾身都在微不可察地顫抖著，手指冰冷卻又燃燒般發(fā)燙。猛地撲到那張搖搖晃晃的書桌前，一股力量驅動著身體，急切地從書包深處摸出那本陪伴了整個高三、被試卷和習題堆埋在最底層的塑膠面筆記本。封皮是深藍色的，上面印著模糊褪色的帆船圖案。
顧不上找筆，近乎粗暴地“嘩啦”一聲扯開書包前側那個小隔層的拉鏈，在里面瘋狂摸索著。筆袋里各種筆尖撞擊的細碎聲響不斷傳來。終于，指尖觸到了那個熟悉的、棱角分明的硬塑筆桿。那是一支藍色的中性筆，筆帽上還帶著一個小小的透明小熊掛件，這似乎是我曾經用過的筆？來不及細想，迅速把它抽了出來，擰開筆帽。
動作太急，筆尖差點在塑膠封皮上劃下一道長長的、難以修復的痕跡。我毫不在意，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用幾乎要戳破紙背的力度，重重寫下了幾行字跡潦草、卻清晰到有些猙獰的字：
2001年9月16日?。?！ 我回來了！回來了！高考是2002年7月7-9日！ 目標：一本！最低最低一本！ 核心計劃： 1. 數(shù)學：立體幾何、圓錐曲線太弱！必須專攻！從今天開始每天加練兩道大題！ 2. 英語：聽力每周補四次，背單詞！單詞！單詞！ 3. 物理：實驗設計題！解題規(guī)范！計算速度！ 4. 語文：作文素材??！每天兩則名言警句/事例積累！ 5. 生物知識點太散，必須梳理框架圖譜！ 6. 化學方程式默寫不能丟分！
筆尖停頓在這里，墨水在紙面上洇開一小團深藍色的暈染。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遠處隱隱傳來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片頭曲。樓上的夫妻開始了夜間的激烈爭吵，模糊不清的責罵聲穿透樓板，嗡嗡作響。
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放榜那天，母親在電視機前僵直的、沉默如石的背影。那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穿了我狂喜的泡沫。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緊攥著那支筆，冰涼的塑膠筆桿硌得掌心生疼。
不能浪費……一絲一毫都不能浪費！這匪夷所思的重來，是上天……不，是時空對我這個失敗者的唯一憐憫！是扭轉那個冰冷結果的最后機會！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細沙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在腦海深處悄然響起，微弱得幾乎被窗外的噪音和樓上的爭吵吞噬。像是什么東西正迅速滑落……又像某種薄脆的物質正在悄無聲息地破碎、消散。
這感覺來得極其突兀，卻又真實無比。伴隨著這詭異的“沙沙”聲，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虛感，仿佛瞬間抽離了腦子里的什么東西。像是有一小塊橡皮擦，毫無征兆地在意識深處某個角落擦了一下，留下一點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印子。
是什么？我皺緊眉頭，下意識地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兩側的太陽穴，指腹下的皮膚繃得有些緊。奇怪。是精神過度緊繃后的幻覺嗎？也許是缺氧？剛才沖回來蹬車蹬得太狠了？
目光從筆記本扉頁上那些寫滿了焦灼和決心的字句移開，落在攤放在桌角的幾張空白的便利貼上。白色的方形小貼紙，邊緣鋸齒狀。
心念微動?？傆X得……似乎忘記了某個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東西。比高考本身還要重要？不，不對，此刻沒什么比即將到來的高考更關鍵！可那瞬間的虛感和心底隱隱升起的一絲空茫，又頑固地纏繞著。
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捻起一張便利貼，貼在筆記本扉頁那幾行狂熱的計劃旁邊。捏緊手中的中性筆，吸了口氣，一筆一劃，極其鄭重地、像是要刻進骨頭里般寫下：
【記住林薇是摯愛！林薇！?。 ?/p>
字跡遒勁，墨水很新，深藍色在白底上異常醒目。
看著這行字，心里那份隱隱約約的不安似乎才被強行壓制下去些許。一種奇異的充實感代替了剛才的微茫。也許……也許只是今天沖擊太大了吧。無論是什么，有了這張小紙條提醒，應該……
我重重地把筆帽蓋回，發(fā)出清脆的“咔噠”一聲。將便利貼用力按了按，讓它牢牢粘在扉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