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歇了。
那如同萬千冤魂咆哮、又如決堤洪流般狂暴的戰(zhàn)鼓聲，在袁崇煥那句裹挾著血淚與決絕的“殺”字余音中，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驟然停歇。鼓槌最后一聲沉悶的撞擊，如同垂死巨獸的心臟最后一次搏動，余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震顫、消散，最終被呼嘯的寒風(fēng)徹底吞沒。
城頭上，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也隨之凝固。數(shù)千雙布滿血絲、燃燒著悲憤與絕望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遠方后金軍駐扎的方向，但那股被強行點燃、不顧一切的瘋狂血性，如同被潑上了冰水，在死寂的寒風(fēng)中迅速冷卻、僵硬。高舉的殘破兵器緩緩垂下，緊握的拳頭無力地松開。短暫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狂熱退去后，留下的只有更深沉的疲憊、更刺骨的寒冷，以及……一片死灰般的茫然。
出擊？拿什么出擊？糧在哪里？箭在哪里？火油在哪里？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體尚未掩埋，城上呻吟的傷兵還在流血，凍僵的手指連刀柄都握不穩(wěn)！去追擊？去送死？去填滿小凌河冰冷的河床？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重新淹沒了城頭。士兵們佝僂著身體，眼神空洞地望著腳下污穢的凍土和同伴僵硬的尸體，牙齒因寒冷和恐懼而抑制不住地磕碰作響。那股被鼓聲和袁崇煥的怒吼強行壓下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此刻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纏繞住每一個人的心臟。
滿桂臉上的紫赯漲紅如同被凍結(jié)的豬肝，他猛地將鬼頭大刀狠狠插進腳下的凍土，刀身劇烈震顫，發(fā)出嗡嗡的悲鳴。他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風(fēng)箱，噴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霜?；⒛繄A睜，死死瞪著袁崇煥挺立在土臺上的背影，那眼神里充滿了被愚弄的暴怒、被推向絕境的憋屈，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吼不出來。
程本直早已癱軟在地，靠著冰冷的墻根，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仿佛靈魂已離體而去。那卷明黃的圣旨被他死死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滾燙的烙鐵，又像抱著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火藥桶。
袁崇煥依舊挺立在土臺之上。寒風(fēng)卷起他破爛的袍角，獵獵作響。他背對著所有人，面朝著后金軍駐扎的方向。剛才那番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咆哮，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此刻，他如同一尊被冰封的石像，一動不動。只有那緊握刀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在微微顫抖。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數(shù)千道目光的重量——那目光里有期待，有恐懼，有茫然，更有被逼到絕境后瀕臨崩潰的絕望。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在他的脊背上。
出擊？是死?？怪?？亦是死。甚至死得更快，更慘！尚方劍的寒芒就在腰間，那不僅是斬殺敵酋的利器，更是懸在他和所有守城將士頭頂?shù)拇呙?！崇禎皇帝那道“五年平遼”的軍令狀，如同無形的枷鎖，早已將他牢牢鎖死在這片絕地！進不得，退不得！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如同萬載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他胸中最后一點殘存的火焰。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腳下踉蹌了一下，連忙用刀尖拄地，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冰冷的刀柄傳遞來的寒意，直透骨髓。
“嗚……娘……冷……疼……”
那斷腿傷兵微弱痛苦的呻吟，如同鬼魅的低語，再次幽幽飄來，鉆進袁崇煥的耳膜。聲音比剛才更加微弱，氣若游絲，仿佛隨時會斷掉。
袁崇煥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目光越過那些麻木絕望的士兵，越過滿桂因暴怒而扭曲的臉，越過癱軟在地的程本直，最終落在那堆被破草席覆蓋的傷兵遺體旁。
那個年輕的斷腿軍卒蜷縮在冰冷的血污里。斷腿處包裹的破布早已被污血和凍泥浸透，凍成了暗紅色的冰坨。他臉色灰敗，嘴唇青紫，眼瞼無力地半闔著，只有微微翕動的鼻翼證明他還活著。他似乎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喉嚨里破碎的、如同幼貓嗚咽般的抽氣聲：“……娘……冷……疼……”每一次抽氣，都伴隨著身體細微的、痛苦的痙攣。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fēng)聲淹沒，卻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鑿開了袁崇煥冰封的心臟！眼前瞬間閃過寧遠城外風(fēng)雪中那個攥著尸肉喊娘的孩子！閃過懷中那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小小尸體！閃過焚尸坑邊那只焦黑的童鞋！閃過無數(shù)民夫在饑餓和酷寒中倒斃的絕望眼神！閃過這片城墻上、城下堆積如山的、被凍得僵硬的同袍尸??！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如同冰冷的巖漿，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權(quán)衡！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入干裂的皮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緊握刀柄的手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程本直懷里那卷明黃的圣旨！那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也重若千鈞的卷軸！在昏暗的天光下，那明黃的緞面仿佛燃燒著地獄的火焰！每一個字都在灼燒他的靈魂！出關(guān)擊虜？！乘勝追擊？！犁庭掃穴？！擒斬努酋？！用這數(shù)千殘兵的血肉之軀？！去填塞那無底的深淵？！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滔天憤怒與無邊悲涼的狂暴情緒，如同被壓抑萬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轟然爆發(fā)！他猛地松開拄地的刀！一步！一步！踏著凍結(jié)的血污和碎骨！朝著癱軟在地的程本直走去！腳步沉重，如同拖著萬鈞鐵鏈！每一步都踏得腳下的凍土發(fā)出沉悶的呻吟！
城頭上死寂無聲！所有人都被袁崇煥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近乎實質(zhì)的、冰冷刺骨的煞氣所震懾！連滿桂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袁崇煥走到程本直面前。程本直驚恐地抬起頭，看著那張近在咫尺、布滿血絲、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嚇得渾身篩糠般抖起來，下意識地將懷里的圣旨抱得更緊。
袁崇煥伸出手。那雙手沾滿血污、凍瘡密布、微微顫抖著，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從程本直懷中奪過了那卷明黃的圣旨！
“道……道臺！”程本直失聲驚呼，聲音帶著哭腔。
袁崇煥看也不看他。他雙手捧著那卷圣旨，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指尖觸碰到那冰涼光滑的緞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沿著手臂竄遍全身。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圣旨舉到眼前。明黃的緞面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卻刺目的光暈，那光暈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他眼睛生疼。
他死死盯著那卷軸。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崇禎皇帝那張年輕卻刻滿憂慮的臉，出現(xiàn)了乾清宮暖閣里那冰冷的金磚地，出現(xiàn)了王承恩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出現(xiàn)了山海關(guān)內(nèi)王在晉那矜持而疏離的微笑……一道道無形的枷鎖，一張張冷漠的面孔，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旋轉(zhuǎn)！最終，都化作了眼前這片尸山血海！化作了這數(shù)千雙絕望麻木的眼睛！化作了那個斷腿傷兵微弱痛苦的呻吟！
“娘……冷……疼……”
那聲音如同最后的導(dǎo)火索！
袁崇煥眼中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轟然崩塌！一股毀天滅地的悲憤和決絕如同熔巖般噴涌而出！他猛地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撕心裂肺的厲嘯！
嘯聲凄厲！穿金裂石！震得城頭積雪簌簌落下！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袁崇煥雙手抓住那卷明黃的圣旨！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撕！
“刺啦——?。。 ?/p>
一聲清脆刺耳的、如同裂帛般的聲響！驟然撕裂了死寂的城頭！
堅韌的明黃緞面！象征著至高無上皇權(quán)的圣旨！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廢紙般！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
“道臺——?。?！”程本直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魂飛魄散！
滿桂虎目圓睜！紫赯的臉膛瞬間褪盡血色！如同見了鬼魅！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插在地上的鬼頭大刀刀柄！
城頭上所有士兵都驚呆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一幕！撕毀圣旨？！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
袁崇煥卻仿佛渾然未覺！他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地獄之火！雙手死死抓住那被撕開的圣旨兩端！用盡全身的力氣！瘋狂地撕扯著！扭絞著！
“刺啦！刺啦！刺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聲不絕于耳！堅韌的緞面在他蠻力撕扯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金色的絲線崩斷！祥云瑞鶴的刺繡被粗暴地扯爛！明黃的碎片如同被撕碎的龍鱗，紛紛揚揚從他手中飄落！散落在腳下污穢冰冷的血泊和碎骨之上！迅速被污血浸透、凍結(jié)！
他撕扯著！如同撕扯著那無形的枷鎖！撕扯著那冰冷的皇權(quán)！撕扯著這吃人的世道！撕扯著自己被逼到絕境的靈魂！每一片飄落的碎片，都帶著他心頭剜出的血肉！
“呃啊——！??！”袁崇煥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額頭、脖頸、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毒蛇！汗水混合著血水從額角淌下！他猛地將手中最后殘余的、皺成一團的明黃碎片狠狠擲于腳下！用沾滿血污和凍泥的靴底！死死踩?。『莺菽胩?！
“五年平遼？！出關(guān)擊虜？！犁庭掃穴？！擒斬努酋？！”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掃過城頭一張張驚駭欲絕的臉！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歇斯底里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的決絕！
“糧呢？！箭呢？！藥呢？！人呢？！拿什么去？！拿這滿城凍僵的尸骨去填嗎？！拿這幾千號餓得前胸貼后背、凍得手腳發(fā)爛的兄弟去送死嗎？！”
他猛地一指城下那片尸山血海！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控訴：“看看！睜大眼睛看看！這城下躺著的！城上躺著的！哪一個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哪一個不是血肉之軀？！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嗎？！就活該被一道輕飄飄的圣旨！送去給建奴的刀箭當(dāng)靶子嗎？！”
吼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城頭！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士兵們呆呆地看著他，看著腳下那些被污血浸透的明黃碎片，看著那個在土臺上如同瘋魔般咆哮的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同病相憐的酸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心臟。幾個年輕的軍卒眼眶瞬間紅了，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滿桂死死盯著袁崇煥腳下那片被碾踏的明黃碎片，又猛地抬頭看向袁崇煥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他臉上的暴怒和憋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震驚！隨即，一股同樣被壓抑了太久的、不顧一切的兇悍之氣，如同被點燃的炸藥，在他眼中轟然炸開！他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鬼頭大刀！刀鋒指向蒼穹！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袁道臺！說得好！他娘的！老子跟你干了！這圣旨！撕得好！這他娘的仗！不能這么打！要死！老子也死在守城的墻根下！絕不去填那狗屁的‘犁庭掃穴’！”
吼聲如同點燃了引信！城頭上短暫的死寂之后，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帶著哭腔的嘶吼！
“對！不去了！死也不去！”
“守城！守城！”
“跟袁道臺！守城！”
絕望的士兵們?nèi)缤业搅酥餍墓?，揮舞著手中的破刀爛槍，發(fā)出震天的怒吼！士氣在絕望的深淵中，被袁崇煥這驚世駭俗的舉動和滿桂的咆哮，強行再次點燃！雖然依舊悲壯，卻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
袁崇煥胸膛劇烈起伏，粗重地喘息著。他看著腳下那片被污血徹底浸沒的明黃碎片，又緩緩抬起頭，望向南方——那是山海關(guān)的方向，是紫禁城的方向。眼中那瘋狂的火焰漸漸熄滅，只剩下一種被冰水浸透的、深不見底的冰冷和疲憊。
“程本直！”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程本直連滾帶爬地撲過來，臉上毫無人色：“大……大人……”
“傳令！”袁崇煥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凍土上，“緊閉四門！加派雙倍哨探！所有能動彈的！上城！加固工事！搜集一切能用的磚石瓦塊！滾木不夠！拆屋！拆棚！拆掉城里所有能拆的木頭！火油沒了！熬！熬茅廁里的糞硝！熬出能燒的東西！糧……”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把馬廄里那十幾匹駑馬……全宰了！肉分給傷兵！骨頭熬湯！馬皮……煮熟了也能充饑！”
“是……是！”程本直聲音顫抖，卻不敢有絲毫遲疑。
“滿桂！”袁崇煥轉(zhuǎn)向那如同鐵塔般的蒙古漢子。
滿桂虎目圓睜，胸膛起伏：“在！”
“帶人！去把西城那段塌了的豁口！給老子用土坯、石頭、凍硬的尸首……什么都行！堵死！堵嚴實！一只耗子也別給老子放進來！”袁崇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還有……把咱們僅剩的那尊紅夷炮……給老子拖到南門城樓！炮架歪了？用木頭！用鐵鏈！給老子捆結(jié)實了！再歪！也得給老子立起來！炮口……對準(zhǔn)小凌河舊堡的方向！”
“得令！”滿桂重重一抱拳，眼中兇光畢露，轉(zhuǎn)身便走，鐵甲葉片鏗鏘作響！
命令如同寒風(fēng)般迅速刮過城頭！短暫的混亂之后，殘存的士兵和民夫如同被鞭子抽打般行動起來！拆屋的拆屋！搬石的搬石！熬硝的熬硝！宰馬的宰馬！一股絕望中爆發(fā)出的、帶著血腥味的狠厲氣息，迅速彌漫開來！
袁崇煥獨自一人，依舊站在那片污穢的土臺上。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明黃的碎片，撲打在他冰冷僵硬的臉上。他緩緩抬起手，按在腰間那柄尚方劍冰冷的劍柄上。劍鞘上精美的云龍紋飾硌著他凍裂的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抗旨。撕詔。
這條路，一旦踏上，便是萬丈深淵，再無回頭之日。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鉛灰色蒼穹深處。那里，濃云翻滾，如同蟄伏的巨獸，隨時可能吞噬這片飽經(jīng)蹂躪的土地。冰冷的雪花，又開始稀稀拉拉地飄落，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涼意。
他閉上眼。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個斷腿傷兵微弱痛苦的呻吟：“……娘……冷……疼……”
再睜開眼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種凍結(jié)了所有情緒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死寂和決絕。他緩緩走下土臺，踏過那片被污血浸透的明黃碎片，朝著南門城樓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風(fēng)雪中，如同一柄出鞘后便永不歸鞘的、染血的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