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寧遠城頭每一寸裸露的磚石和血肉。撕碎的明黃緞面碎片如同被扯爛的蝶翼,在呼嘯的寒風中打著旋,紛紛揚揚地飄落,沾上凍結(jié)的暗紅血泊,迅速被污穢的冰泥吞沒、凍結(jié)。城頭上死寂得如同墳場。數(shù)千雙眼睛死死盯著土臺上那個青袍染血的身影,盯著他腳下那片被靴底反復碾踏、早已面目全非的明黃殘骸。空氣凝固了,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牙齒因寒冷恐懼而磕碰的“得得”聲在風中回蕩。
袁崇煥緩緩抬起踩踏圣旨的靴子。靴底沾滿了污血、冰泥和幾縷刺目的金絲線頭。他臉上所有的瘋狂與暴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被冰水浸透的、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死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掃過城頭一張張驚駭、茫然、恐懼、最終定格在某種破釜沉舟的絕望上的臉。
“程本直!”聲音嘶啞,卻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斷。
程本直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撲到袁崇煥腳邊,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大……大人……”聲音帶著哭腔,褲襠處一片深色的濕痕在寒風中迅速凍結(jié)。
“傳令!”袁崇煥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凍土上,“緊閉四門!加雙哨!所有能動彈的!上城!加固工事!磚石瓦塊!滾木不夠!拆屋!拆棚!拆掉城里所有能拆的木頭!火油沒了!熬!熬茅廁里的糞硝!熬出能燒的東西!糧……”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把馬廄里那十幾匹駑馬……全宰了!肉分給傷兵!骨頭熬湯!馬皮……煮熟了也能充饑!”
“是……是!”程本直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卻不敢有絲毫遲疑,連滾帶爬地沖向傳令兵。
“滿桂!”袁崇煥轉(zhuǎn)向那如同鐵塔般的蒙古漢子。
滿桂虎目圓睜,胸膛劇烈起伏,紫赯的臉膛上暴怒與憋屈已被一種同樣不顧一切的兇悍取代:“在!”
“帶人!去把西城那段塌了的豁口!給老子用土坯、石頭、凍硬的尸首……什么都行!堵死!堵嚴實!一只耗子也別給老子放進來!”袁崇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還有……把咱們僅剩的那尊紅夷炮……給老子拖到南門城樓!炮架歪了?用木頭!用鐵鏈!給老子捆結(jié)實了!再歪!也得給老子立起來!炮口……對準小凌河舊堡的方向!”
“得令!”滿桂重重一抱拳,眼中兇光畢露,轉(zhuǎn)身便走,鐵甲葉片鏗鏘作響,如同出閘的猛虎!
命令如同寒風般迅速刮過城頭!短暫的死寂被打破!殘存的士兵和民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從極致的震驚和恐懼中驚醒!一股絕望中爆發(fā)出的、帶著血腥味的狠厲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拆!拆他娘的!”一個臉上帶著凍瘡的軍漢猛地將手中卷刃的腰刀狠狠砍在旁邊一截焦黑的房梁上,火星四濺!
“搬石頭!堵口子!”
“熬硝!快!去刮茅坑!”
“宰馬!快!給傷兵兄弟煮肉湯!”
哭嚎聲、咒罵聲、鐵器撞擊聲、木頭斷裂聲……瞬間取代了死寂!整個寧遠城如同一個被捅破的蟻穴,在死亡的威脅下爆發(fā)出最后的、混亂而狂暴的求生本能!人們紅著眼睛,如同瘋魔般撲向一切能找到的材料!拆毀本就搖搖欲墜的窩棚!撬動凍土里的碎石!甚至有人撲向城墻下那些凍得僵硬的尸體,試圖將他們拖去填堵豁口!絕望的熔爐被重新點燃,這一次,燃燒的是更加慘烈、更加不顧一切的瘋狂!
袁崇煥獨自一人,依舊站在那片污穢的土臺上。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明黃的碎片,撲打在他冰冷僵硬的臉上。他緩緩抬起手,按在腰間那柄尚方劍冰冷的劍柄上。劍鞘上精美的云龍紋飾硌著他凍裂的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抗旨。撕詔。
這條路,一旦踏上,便是萬丈深淵,再無回頭之日。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鉛灰色蒼穹深處。那里,濃云翻滾,如同蟄伏的巨獸,隨時可能吞噬這片飽經(jīng)蹂躪的土地。冰冷的雪花,又開始稀稀拉拉地飄落,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涼意。
他閉上眼。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個斷腿傷兵微弱痛苦的呻吟:“……娘……冷……疼……”
再睜開眼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種凍結(jié)了所有情緒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死寂和決絕。他緩緩走下土臺,踏過那片被污血浸透的明黃碎片,朝著南門城樓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風雪中,如同一柄出鞘后便永不歸鞘的、染血的孤劍。
南門城樓。
這里已是一片狼藉的工坊。寒風毫無遮攔地從破損的箭窗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木屑。那尊僅存的紅夷大炮如同受傷的巨獸,歪斜地矗立在臨時加固的木架和鐵鏈之中。黝黑的炮身布滿刮痕和冰霜,扭曲變形的炮架被粗大的原木死死頂住,再用浸濕后又凍硬的牛皮繩和鐵鏈層層捆縛,勉強維持著一個極其別扭的射擊角度。炮口微微下傾,指向遠方灰暗的雪原。
幾個炮匠和軍漢圍在炮旁,臉上沾滿油污和凍瘡,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恐懼。他們正用撬棍和鐵錘,小心翼翼地試圖調(diào)整那幾乎不可能扳正的炮架角度,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伴隨著木架不堪重負的呻吟和鐵鏈摩擦的刺耳聲響。火星在冰冷的空氣中飛濺,旋即熄滅。
袁崇煥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炮身的每一寸。炮尾火門處,因之前那驚天動地的一炮,金屬表面已出現(xiàn)細微的龜裂和灼燒變色的痕跡。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猙獰的裂痕。冰冷的觸感下,似乎還能感受到一絲殘留的、毀滅性的熾熱。
“大人……”一個老炮匠抬起頭,臉上溝壑縱橫,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哆嗦著,“炮架……實在……實在扳不動了……強行再打……炮……炮身會炸的……”他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對炸膛的極致恐懼。
袁崇煥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越過炮身,投向城樓外那片被鉛灰色云層籠罩的、死寂的雪原。那里,十五里外,后金的大營如同蟄伏的巨獸,無聲地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努爾哈赤生死未卜,但蘇納的鑲白旗精銳猶在!他們?nèi)缤軅酿I狼,舔舐著傷口,磨礪著爪牙,隨時準備著下一次更加兇猛的撲擊!
“裝藥。”袁崇煥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不帶一絲波瀾。
炮匠們渾身一僵,愕然抬頭。
“雙份藥包。實心彈?!痹鐭ǖ哪抗庖琅f釘在遠方,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下達不容置疑的命令,“炮口……再抬高半指。”
“大人!不可??!”老炮匠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雙份藥包?!炮……炮會炸的!真的會炸的!弟兄們……弟兄們都會被炸成碎肉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炮身,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周圍的軍漢也面露驚恐,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袁崇煥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老炮匠涕淚橫流的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憤怒,沒有斥責,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平靜。
“炸?”他輕輕重復了一遍,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炸了……又如何?”他的聲音很輕,卻如同冰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炮炸了,不過碎鐵一堆。城破了……”他猛地抬手指向城下那片尸山血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那下面躺著的!城上站著的!幾千條人命!就都成了建奴的刀下鬼!盤中餐!連一堆碎鐵都不如!”
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那尊沉默的巨炮,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炮尾那猙獰的裂痕,如同在與一頭隨時會暴起噬人的兇獸對視:“裝藥!裝雙份!炮口抬高半指!給本官瞄準小凌河舊堡!努爾哈赤的帥帳!就在那里!給本官打!狠狠地打!打不中!就打到炮炸膛為止!用這堆碎鐵!用我們所有人的命!告訴努爾哈赤!告訴皇太極!告訴所有建奴的雜碎!”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掃過所有呆若木雞的炮手和軍漢,聲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決絕:
“這寧遠城!就是一座墳!要么!建奴躺進來!要么!我們所有人!躺進去!沒有第三條路!裝藥——!??!”
吼聲如同驚雷!在空曠的城樓內(nèi)炸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老炮匠癱軟在地,面無人色。幾個年輕的炮手看著袁崇煥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看著他腳下那片被碾碎的明黃碎片,一股同樣被逼到絕境的、不顧一切的兇悍之氣猛地從心底竄起!
“裝藥!”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軍漢猛地嘶吼一聲,紅著眼睛撲向沉重的火藥桶!
“雙份!給老子塞滿!”
“實心彈!快!”
短暫的遲疑后,炮手們?nèi)缤偰О阈袆悠饋?!沉重的絲綢火藥包被粗暴地撕開,黑乎乎的火藥如同黑色的血液,被瘋狂地傾倒入冰冷的炮膛!遠超常規(guī)的藥量!沉重的實心彈丸被塞入炮口,用推桿狠狠壓實!炮尾火門處,一根新的、浸透了油脂的火繩被顫抖著插入!
袁崇煥親自俯身,湊到炮尾簡陋的照門和準星前。炮口依舊微微下傾。他伸出那雙凍裂滲血的手,死死抓住炮尾兩側(cè)冰冷的耳軸!用盡全身力氣!如同扳動一座大山!額角青筋根根暴起!手臂肌肉賁張如鐵!汗水瞬間滲出,又在寒風中凍結(jié)!炮口極其艱難地、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被他硬生生向上抬起了一絲!
“高……半指!穩(wěn)??!”他嘶聲低吼,聲音因極度用力而扭曲!
炮手們死死按住炮身,用能找到的所有木楔、石塊塞在炮架下,用身體死死頂??!炮口在袁崇煥的蠻力下,極其艱難地、微微向上抬起了一絲!對準了遠方那片灰暗的雪原深處!
“點火——?。。 ?/p>
袁崇煥猛地直起身,發(fā)出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厲嘯!
手持火把的炮手,看著那根嗤嗤燃燒、即將燃盡的火繩,看著炮尾因裝藥過量而微微發(fā)紅的金屬,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牙齒咯咯作響,火把幾次湊近火繩,又因恐懼而縮回!
“點火!??!”袁崇煥的咆哮如同炸雷在他耳邊響起!帶著死亡的威脅!
炮手猛地一閉眼!心一橫!將燃燒的火把狠狠杵向火繩末端!
“嗤——!”
火繩瞬間被點燃!火星沿著浸油的麻繩,如同毒蛇的信子,飛快地竄向炮尾火門!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城樓上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著那嗤嗤作響的火繩!盯著那尊隨時可能化身毀滅巨獸的紅夷炮!
袁崇煥挺直脊背,目光死死鎖定遠方!仿佛要將那片灰暗的雪原看穿!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足以撕裂天地的恐怖巨響!猛然在寧遠城南門城樓上炸開!
不是悶雷!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狠狠撞在每個人的耳膜上!震得人頭暈目眩,心臟驟停!城樓上的瓦片簌簌震落!腳下的城墻都在劇烈顫抖!一股肉眼可見的狂暴氣浪混合著濃烈的硝煙和刺鼻的硫磺味,如同颶風般橫掃城樓!將附近的炮手和軍漢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伴隨著這毀天滅地的巨響!一道粗壯無比、如同地獄熔巖噴發(fā)般的赤紅火舌!從紅夷大炮的炮口狂暴噴出!瞬間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照亮了整個戰(zhàn)場!滾燙的氣浪和濃烈的硝煙如同颶風般橫掃城頭!
一顆沉重的、帶著毀滅氣息的熾熱鐵球!如同被天神投擲出的隕星!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到足以刺穿靈魂的厲嘯!以肉眼難以捕捉的恐怖速度!劃破數(shù)百步的虛空!帶著死亡的光焰!朝著雪原深處!朝著小凌河舊堡的方向!狠狠砸落!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追隨著那顆撕裂長空的死亡流星!
“轟——隆——?。。 ?/p>
一聲比剛才炮響更加沉悶、更加恐怖的爆炸聲在雪原深處炸開!距離小凌河舊堡尚有數(shù)百步之遙!巨大的實心彈丸以恐怖的速度砸入凍土深處!炸開一個直徑近丈的深坑!無數(shù)堅硬的凍土塊、碎石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帶著恐怖的動能向四面八方猛烈濺射!
雖然未能直接命中目標,但那毀天滅地的聲勢和精準的落點,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遠處后金軍陣的心頭!隱約可見,后金大營邊緣一陣騷動!幾頂帳篷被飛濺的土石掀翻!
城樓上,死寂一片。只有硝煙彌漫,嗆得人劇烈咳嗽。那尊紅夷炮的炮口冒著裊裊青煙,炮架在巨大的后坐力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捆縛的鐵鏈和木楔崩斷了幾根,但炮身奇跡般地沒有炸裂!只是炮尾的裂紋似乎又擴大了一絲!
袁崇煥緩緩收回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透出青白色。他看了一眼那尊冒著青煙的巨炮,又看了一眼癱軟在地、驚魂未定的炮手們。
“清膛?!彼穆曇羲粏《届o,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炮只是尋常,“裝藥。單份。實心彈。炮口……再抬高一指?!?/p>
命令如同冰水,澆醒了呆滯的眾人。炮手們掙扎著爬起,忍著耳鳴和眩暈,再次撲向那尊沉默的鋼鐵兇獸。這一次,動作雖然依舊顫抖,卻多了一絲麻木的服從。
袁崇煥轉(zhuǎn)身,走到破損的箭窗前。寒風裹挾著硝煙和血腥氣撲面而來。他望向遠方那片被鉛灰色云層籠罩的、死寂的雪原。后金大營依舊沉默,如同受傷的巨獸在黑暗中蟄伏。但那一炮,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必將激起滔天巨浪。
他緩緩抬起手,按在冰冷粗糙的箭窗磚石上。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掌心那道被劍鞘紋飾硌出的傷口,滲出的鮮血已經(jīng)凍結(jié),與磚石上的污血冰碴融為一體。
抗旨。撕詔。炮擊敵營。
他已將退路徹底斬斷。身后是萬丈深淵,前方是刀山火海。
唯有一戰(zhàn)。血戰(zhàn)到底。
鉛灰色的天幕下,寧遠城如同一座孤墳,沉默地矗立在冰封的遼東大地上。殘陽如血,艱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將最后一抹凄艷的光暈,涂抹在城頭獵獵作響的殘破戰(zhàn)旗和守軍冰冷染血的刀鋒之上。那光,如同凝固的血,預示著更加漫長、更加殘酷的黑夜,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