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裹著血腥和硝煙余燼的刮骨刀,在寧遠城頭嗚咽盤旋。雪停了,天卻并未放晴。鉛灰色的云層如同浸透了污血的巨大裹尸布,沉沉地壓在殘破的城垣和尸骸狼藉的戰(zhàn)場之上??諝饽郎嘀厮劳龅臍庀ⅰ獫饬业搅钊俗鲊I的血腥、皮肉燒焦的糊味、凍土深處尸骸散發(fā)的甜腥、以及無處不在的、冰冷刺骨的硝煙余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將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和污穢的塵埃一同吸入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和翻江倒海的惡心。
城西那段剛剛經歷了地獄般洗禮的豁口處,景象慘烈得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傷口。新夯的土芯被炮火和爆炸撕裂,露出底下凍得發(fā)黑的、混雜著碎石和碎骨的凍土。豁口內外,尸體層層疊疊,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垃圾。有后金巴牙喇精銳身披重甲、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殘軀;有守城明軍被刀矛貫穿、凍得僵硬的尸首;更多的是被滾木礌石砸扁、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民夫軀體。凍結的暗紅色血泊如同巨大的、丑陋的瘡疤,覆蓋了大片雪地,又被新的污雪和灰燼覆蓋,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污穢不堪的斑駁。殘破的兵器、斷裂的箭矢、燒焦的旗幟碎片……散落其間,如同地獄祭壇上的殘渣。幾只碩大的、羽毛油亮的烏鴉,毫不畏懼地落在尸堆上,用堅硬的喙啄食著凍硬的眼球和裸露的臟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篤篤”聲。
袁崇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凍結的血冰和泥濘的混合物上,靴底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他身上的靛藍官袍早已被硝煙、血污和泥漿染得看不出原色,多處撕裂,肩頭一處被流矢擦過的破口凝結著暗紅的冰碴。臉上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眼窩深陷,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嘴唇干裂起皮,滲著血絲。他沉默地巡視著這片剛剛用無數(shù)血肉澆筑、勉強守住的防線。每一步都踏在死亡之上。目光掃過那些被凍得青紫扭曲、怒目圓睜或空洞無神的陣亡將士的臉龐,掃過那些被烏鴉啄食的殘軀,掃過腳下粘稠凍結的暗紅……胸腔里那顆被冰寒和硝煙反復淬煉的心臟,此刻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鈍痛和窒息般的壓抑。
“道臺……”滿桂低沉嘶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這魁梧的蒙古漢子同樣狼狽不堪,厚重的鐵甲上布滿了刀砍箭射的凹痕和暗褐色的血污,左臂纏著浸透污血的破布,臉上新添了一道皮肉翻卷的刀疤,從眉骨斜劃至顴骨,皮肉外翻,凍得發(fā)白,更添幾分猙獰。他紫赯的臉膛上混雜著疲憊、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重。“弟兄們……折了三百二十七……重傷躺著的……還有四百多……民夫……死傷……沒法數(shù)了……”他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塞北口音,每一個字都像從凍土里硬生生摳出來,沉重無比。
袁崇煥的腳步頓住,停在豁口內側一處被炮火熏黑的斷壁前。他沒有回頭,只是緩緩抬起手,用那凍得裂開數(shù)道血口、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指,輕輕拂過斷壁上焦黑的痕跡和一道深深的、新鮮的刀劈裂痕。指尖傳來冰冷粗糙的觸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灼熱感。那裂痕邊緣還沾著幾點暗紅的、尚未完全凍結的血跡。
“蘇納……退到哪里了?”袁崇煥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紙磨過銹鐵。
“退到十五里外的小凌河舊堡了。”滿桂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唾沫落地瞬間便凝成了冰珠,“扎營了。哨騎回報,營盤扎得穩(wěn)當,旌旗不亂。努爾哈赤……好像沒死。被親兵搶回去了,裹得嚴實,看不清死活。但……但建奴的魂兒,像是被咱們那一炮轟散了一半!”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快意,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取代,“不過……道臺,咱們的底子也快掏空了。箭矢不足三成,滾木礌石幾乎耗盡,火油一滴不?!钜氖恰Z!城里的存糧,加上昨天剛到的、那點摻了沙子的霉麩皮,頂多……頂多再撐五天!五天之后……”他沒說下去,只是重重地喘著粗氣,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冰晶。
五天。袁崇煥的手指在冰冷的斷壁上無意識地摳挖著,指甲劃過焦黑的磚石,發(fā)出細微刺耳的“沙沙”聲。五天之后,這座剛剛用血肉筑起、勉強擊退強敵的孤城,將因饑餓而徹底崩潰。他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些在工地上因饑餓而昏厥倒斃的民夫,閃過營房里傷兵因缺糧少藥而發(fā)出的痛苦呻吟,閃過那片散發(fā)著沖天惡臭、卻要從中熬出救命硝粉的茅廁區(qū)……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悄然纏繞上心臟。
就在這時!
“圣——旨——到——!”
一聲尖利、高亢、帶著濃重京師口音的宣喝,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驟然撕裂了城頭沉重的死寂和嗚咽的風聲!
所有人猛地循聲望去!
只見南門方向,一隊鮮衣怒馬的身影正沿著布滿尸骸和瓦礫的殘破馬道疾馳而來!為首一人身著內廷宦官特有的緋紅蟒袍,外罩御寒的玄狐皮大氅,面皮白凈無須,眼神銳利如鷹,正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的心腹干將——高起潛!他身后跟著八名盔甲鮮明、腰懸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緹騎!鮮亮的衣甲、膘肥體壯的神駿戰(zhàn)馬,與城頭這片尸山血海、斷壁殘垣的景象形成了刺目到令人心頭發(fā)顫的對比!
馬蹄鐵踏在凍結的血污和碎骨上,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嘚嘚”聲,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高起潛勒馬停在袁崇煥等人面前數(shù)丈處。駿馬不安地噴著粗重的白氣,馬蹄刨動著污穢的凍土。高起潛居高臨下,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和眼前這群如同從地獄血池里爬出來的守將,白凈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只有一種宮中貴人特有的、帶著疏離與審視的矜持。他清了清嗓子,尖細的聲音在寒風中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袁崇煥接旨——!”
城頭上所有殘存的軍卒、民夫,包括滿桂和程本直,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復雜地聚焦在袁崇煥身上。
袁崇煥緩緩轉過身。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閃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波動。他整了整身上破爛污穢的官袍——盡管這動作在此時此地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然后,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在腳下凍結的血泊和尸骸之上,緩緩地、一絲不茍地屈膝,跪了下去。膝蓋重重砸在冰冷堅硬、沾滿污血碎肉的金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臣,寧前兵備僉事袁崇煥,恭聆圣諭?!彼穆曇舻统疗椒€(wěn),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被風霜磨礪出的、巖石般的質感。
高起潛展開手中一卷明黃緞面、繡著祥云瑞鶴的圣旨,尖細的嗓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讀天命般的肅穆與穿透力: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聞遼東捷報,寧遠城下,賴爾袁崇煥忠勇奮發(fā),督率將士,血戰(zhàn)竟日,斃傷建虜甚眾,挫其兇鋒,朕心甚慰!然逆酋努爾哈赤,狼子野心,荼毒華夏,此獠不除,邊患難靖!爾既膺專閫之寄,受尚方之劍,當體朕宵旰之憂,念蒼生倒懸之苦!著爾袁崇煥,克日整飭兵馬,乘此大捷余威,出關擊虜!務必窮追猛打,犁庭掃穴,擒斬努酋,獻俘闕下!五年平遼之期,朕與天下臣民,翹首以待!若逡巡畏敵,坐失良機,致令丑虜喘息復振,則國法森嚴,軍令如山!爾其慎之!勉之!欽此——!”
圣旨的內容如同冰錐,一根根狠狠扎進袁崇煥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臟!
出關擊虜?!乘勝追擊?!犁庭掃穴?!擒斬努酋?!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皇帝只看到了那份語焉不詳、甚至可能被刻意夸大的“捷報”!他看不到這寧遠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骸!看不到城中糧盡援絕的絕境!看不到士卒凍傷潰爛的肢體!看不到那僅存一尊、炮架扭曲、隨時可能炸膛的紅夷炮!更看不到努爾哈赤雖受重創(chuàng)、但主力未損、正虎視眈眈的兇悍后金大軍!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氣混合著深沉的悲愴,如同巖漿般在袁崇煥胸中翻涌!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高起潛那張毫無波瀾的白凈面孔!嘴唇因極度的憤怒和壓抑而劇烈顫抖!他想怒吼!想質問!想將這紙上談兵、不顧將士死活的荒謬圣旨狠狠擲于地上!
然而,就在他目光與高起潛那雙深不見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警告的眸子碰撞的瞬間!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胸中那股毀天滅地的悲憤洪流之時!
“嗚……娘……冷……”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嗚咽般的呻吟,如同最纖細也最堅韌的絲線,猛地鉆入袁崇煥的耳中!
他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瞬間被凍結在喉頭!他猛地側過頭!
就在他跪伏之地的側后方,一堆用破草席勉強覆蓋的傷兵遺體旁,一個年輕的軍卒蜷縮在冰冷的血污里。他的一條腿齊膝而斷,斷口處用骯臟的破布草草包裹著,早已被污血和凍泥浸透,凍成了暗紅色的冰坨。他臉色灰敗如同死人,嘴唇青紫,眼瞼無力地半闔著,只有微微翕動的鼻翼證明他還活著。他似乎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無意識地蜷縮著僅剩的殘軀,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氣若游絲的呻吟:“娘……冷……好冷……”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淹沒,卻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袁崇煥沸騰的怒血和悲憤!眼前瞬間閃過寧遠城外風雪中那個攥著尸肉喊娘的孩子!閃過懷中那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小小尸體!閃過焚尸坑邊那只焦黑的童鞋!閃過無數(shù)民夫在饑餓和酷寒中倒斃的絕望眼神!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憤怒!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入干裂的皮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緊握成拳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恐怖聲響,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軟肉,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萬分之一!
高起潛微微蹙眉,似乎對袁崇煥長久的沉默和那聲不合時宜的呻吟感到不悅,尖聲道:“袁僉事?還不領旨謝恩?!”
袁崇煥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額前散亂的發(fā)絲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和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滾燙的液體。他再次將額頭重重叩在冰冷污穢、凍結著同胞鮮血的金磚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比剛才更加沉重!
再抬起頭時,他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都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被冰封的、近乎死寂的平靜。只有那緊抿的、滲著血絲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下頜線條,泄露著內心極致的壓抑與痛苦。
他用一種嘶啞的、仿佛被砂石磨礪過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說道:
“臣……袁崇煥……領旨……謝恩!”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的血肉,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冰冷的絕望,重重砸在凍結的血泊之上!
高起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將圣旨卷起,遞向袁崇煥。袁崇煥伸出雙手,那雙手沾滿血污、凍瘡密布、微微顫抖著,恭敬地接過那卷象征著無上皇權、也重若千鈞的明黃卷軸。指尖觸碰到那冰涼光滑的緞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沿著手臂竄遍全身。
“袁僉事,陛下對您,可是寄予厚望啊。”高起潛的聲音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敲打,“五年平遼,君前立狀,金口玉言!此番大捷,正是天賜良機!望你好自為之,莫負圣恩!莫負……這尚方寶劍之威!”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袁崇煥腰間懸著的那柄雁翎刀旁的尚方劍鞘。
袁崇煥捧著圣旨,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沉默不語。
高起潛不再多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錦衣衛(wèi)緹騎緊隨其后,鮮衣怒馬,蹄聲清脆,踏著滿地的尸骸和血污,揚長而去,很快消失在殘破的城門樓陰影里。只留下城頭一片死寂的壓抑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燼,嗚咽著掠過。袁崇煥依舊跪在冰冷的血泊中,雙手捧著那卷明黃的圣旨,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被冰封的石像。
滿桂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邊半截焦黑的斷墻上!堅硬的凍土墻磚被他砸得碎屑紛飛!他紫赯的臉膛因極致的憤怒和憋屈而扭曲,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出關?!追擊?!犁庭掃穴?!他娘的……他娘的是要咱們這幾千號殘兵剩勇去送死!去填建奴的牙縫??!”吼聲在死寂的城頭回蕩,充滿了悲憤和不甘。
程本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著袁崇煥僵硬的背影,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袁崇煥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膝蓋因久跪在凍土上而麻木刺痛。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卷明黃的圣旨。緞面光滑冰冷,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微弱卻刺目的光暈。那光暈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他掌心刺痛。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殘破的垛口,投向遠方那片被鉛灰色云層籠罩的、死寂的雪原。那里,是后金大軍駐扎的方向。努爾哈赤生死未卜,但蘇納的鑲白旗精銳猶在!十五里,近在咫尺!出擊?以城中這數(shù)千饑寒交迫、傷兵滿營、箭盡糧絕的殘兵?無異于驅羊入虎口!自取滅亡!
可圣旨如山!五年平遼的軍令狀如同懸在頭頂?shù)腻幍?!抗旨不遵?尚方劍的寒芒猶在腰間!那不僅是斬殺敵酋的利器,更是隨時可以斬下他頭顱的催命符!
進,是死路!退,亦是死路!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腳下踉蹌了一下,連忙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斷壁才勉強站穩(wěn)。斷壁上粗糙的磚石棱角刺痛了他掌心的凍瘡。
就在這時,那個斷腿傷兵微弱痛苦的呻吟再次飄來:“……冷……娘……”
袁崇煥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飽含著血腥、硝煙和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如同無數(shù)冰針狠狠刺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霍然睜開眼!眼中再無絲毫迷茫、憤怒或絕望!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如同冰封火山般的極致冰冷與決絕!那目光銳利如淬火的寒刃,穿透風雪,仿佛要將這昏暗的天幕都刺破!
他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狠厲!不再看那卷沉重的圣旨,不再看滿桂和程本直驚愕的臉,不再看城下那片尸山血海!他大步走向豁口內側一處稍高的土臺!
“擂鼓——?。?!”
一聲如同炸雷般的咆哮,驟然撕裂了城頭的死寂!聲音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震得渾身一抖!驚愕地望向那個如同標槍般挺立在土臺上的青袍身影!
“咚——!咚——!咚——!”
沉悶而急促的戰(zhàn)鼓聲,帶著一種悲壯蒼涼的韻律,在寧遠城頭驟然響起!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敲碎了絕望的冰殼!
袁崇煥站在土臺之上,寒風卷起他破爛的袍角,獵獵作響。他目光如電,掃過城頭所有殘存的、傷痕累累的將士和民夫!那些麻木的、絕望的、悲憤的眼神,此刻都聚焦在他身上!
“弟兄們!”袁崇煥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穿透呼嘯的寒風和沉悶的鼓點,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圣旨到了!陛下有令!要我們乘勝追擊!出關殺敵!犁庭掃穴!擒斬努酋!”
此言一出,城頭一片嘩然!驚愕、恐懼、難以置信、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出關?!現(xiàn)在出關?!這和送死有什么區(qū)別?!
“我知道!”袁崇煥猛地提高音量,壓下了所有的騷動!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糧盡了!箭沒了!人傷了!冷了!餓了!怕了!是不是?!”
他猛地一指城下那片尸骸狼藉的戰(zhàn)場:“看看!看看這城下!躺著的!是我們的兄弟!是你們的同袍!他們?yōu)槭裁刺稍谶@里?!是為了守住這座城!守住我們腳下這點立足之地!守住關內千千萬萬的父母妻兒!”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一張張或驚恐、或茫然、或悲憤的臉:“現(xiàn)在!建奴就在十五里外!努爾哈赤生死不明!他們被我們打怕了!打疼了!但他們會走嗎?!不會!他們在舔傷口!在磨刀!在等著我們餓死!凍死!等著卷土重來!把這寧遠城!把山海關!把整個大明北疆!都變成眼前這片修羅場!”
“圣旨要我們出擊!是讓我們去送死嗎?!”袁崇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質問,“不!是要我們!用這最后一口滾燙的血!用這滿身的傷!滿肚子的恨!去搏一個活路!去搏一個讓建奴徹底膽寒!讓努爾哈赤的子孫再也不敢南望的機會!”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雁翎刀!“鏘啷”一聲清越刀鳴!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我們沒有退路!背后就是山海關!就是京師!就是我們的父母妻兒!退了!就是千古罪人!就是懦夫!就是等著被建奴的馬刀砍下腦袋的豬羊!”
“出擊!是死路!但也是唯一能殺出一條血路!讓遼東百萬冤魂安息!讓關內父老能睡個安穩(wěn)覺的路!”
他刀鋒猛地指向城下后金軍駐扎的方向,聲音如同受傷孤狼的厲嘯,帶著血淚般的決絕:
“本官袁崇煥!在此立誓!與爾等共進退!同生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此戰(zhàn)!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殺——!?。 ?/p>
“殺——?。。 ?/p>
“殺——?。?!”
“殺——?。?!”
短暫的死寂之后!城頭上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混雜著悲憤、絕望、以及被徹底點燃的、不顧一切的血性怒吼!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聲浪震得殘存的城墻磚石都在簌簌發(fā)抖!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遠方!緊握著手中殘破的兵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滿桂猛地拔出鬼頭大刀,刀尖直指蒼穹,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他娘的!跟袁道臺!殺韃子!死也拉幾個墊背的!殺——?。。 ?/p>
程本直看著這如同煉獄熔爐般被點燃的悲壯一幕,看著土臺上那個如同浴血修羅般的青袍身影,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他猛地一抹臉,嘶聲吼道:“擂鼓!擂鼓助威——!?。 ?/p>
“咚!咚!咚!咚!咚——?。。 ?/p>
戰(zhàn)鼓聲更加急促!更加狂暴!如同萬千冤魂的怒吼!如同決堤洪流的咆哮!響徹在寧遠城頭!響徹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凍土之上!那悲壯的鼓點,如同命運的喪鐘,也如同向死而生的戰(zhàn)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