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麻辣串串香的油膩、課桌縫隙里的微積分草稿和石桌旁的魔方轉動聲中，像嘉陵江的水，看似平緩卻無可挽回地向前流淌。林小雨的數(shù)學成績，如同初春的竹筍，悄無聲息卻頑強地向上頂破堅硬的凍土。從18分到38分，再到一次小測驗驚險地掠過及格線，那張被紅叉覆蓋的卷子漸漸褪色，被壓在書包最底層。
然而，山城的雨季，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帶著摧毀一切的蠻力。
那天下午，天色在短短幾十分鐘內，從灰白沉成濃墨般的鉛黑。厚重的烏云低低壓在磁器口參差的屋脊上，像一口倒扣的巨大黑鍋?？耧L先至，呼嘯著卷起地上的落葉、碎紙和灰塵，狠狠摔打在緊閉的門窗上，發(fā)出噼啪的亂響。老巷子里懸掛的招牌在風中瘋狂搖擺，吱呀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扯下來。
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被淹沒在窗外驟然爆發(fā)的巨大雨聲里。那不是雨，是天上有人把整條嘉陵江直接傾倒了下來。密集的雨點砸在瓦片、石板和塑料雨棚上，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令人心慌的白噪音。教室的燈光在風雨飄搖中顯得格外慘白。
“雨太大了！都別急著走！等小點再說！”班主任王老師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喊，但聲音被風雨撕扯得七零八落。學生們擠在窗邊，看著外面白茫茫一片水幕，臉上都帶著不安。
林小雨的心卻揪緊了。媽媽今天去江北進貨了，店里只有外婆在。那間老舊的串串香鋪子，地勢本就低洼……她想起早晨出門時，巷子深處那堵布滿裂縫、長滿青苔的老墻根部，泥土似乎格外松軟濕潤。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老師！我……我家店可能……”她沖到王老師面前，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卻被更大的雷聲吞沒。
不能再等了！她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同學，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片狂暴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鞭子，瞬間抽打在身上，單薄的校服眨眼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耧L迎面撲來，幾乎讓人窒息。眼前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點砸得人睜不開眼，只能憑著對巷子近乎本能的熟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沖。
腳下的青石板路積了水，變得異常濕滑。雨水匯成渾濁的小溪，裹挾著垃圾和落葉，在巷子里橫沖直撞。頭頂?shù)耐咂槐┯暝业蒙胍鞑恢?，不斷有碎裂的瓦礫混合著雨水砸落下來。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濺起的泥水糊滿了褲腿。
“小雨！”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狂暴的雨聲，在她前方響起。
她抹開糊住眼睛的雨水，艱難地望去。巷子口通往她家店鋪的那個拐角處，昏黃的路燈光暈在雨幕中艱難地撐開一小圈模糊的光域。光暈里，站著一個撐著傘的身影，正是陳墨！他的傘在狂風中被撕扯得變了形，幾乎起不到遮擋作用，白襯衫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他正焦急地朝學校方向張望。
看到她出現(xiàn)，陳墨臉上緊繃的神情明顯一松，立刻大步朝她沖過來。
“快走！這邊！”他一把抓住林小雨冰冷濕透的手臂，力道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將她拉向自家店鋪的方向。他的手掌滾燙，透過濕透的衣袖傳來驚人的熱度。
“陳老師！你怎么……”林小雨被他拽著跑，又驚又急，風雨灌進嘴里。
“別說話！看路！”陳墨厲聲打斷她，聲音被風雨切割得破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他幾乎是半拖半抱地護著她，用自己高大的身體盡量替她擋去側面襲來的狂風和飛濺的雜物。雨傘早已被風卷走，兩人徹底暴露在滂沱大雨中。
終于，熟悉的“陳記串串香”那破舊的木門牌在雨幕中隱約可見?；椟S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外婆佝僂的身影在門內焦急地晃動。
就在距離店鋪門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是那條通往她家、最窄最深的支巷。巷子兩邊都是年久失修的老墻，其中一側的墻體，在平日里就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縫，此刻在暴雨的瘋狂沖刷和浸泡下，墻體根部被泡得發(fā)白、發(fā)軟，如同吸飽了水的爛泥。
“外婆！我們回來……”林小雨剛喊出聲。
異變陡生！
一聲沉悶、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如同巨獸垂死的呻吟，壓過了肆虐的暴雨聲。緊接著是更加恐怖的、連綿不絕的“咔嚓！嘩啦——?。。 ?/p>
就在他們身后幾米遠，那條狹窄支巷一側的老墻，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巨人，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轟然坍塌！巨大的土塊、斷裂的磚石、腐朽的梁木混合著渾濁的泥漿，如同山洪暴發(fā)般傾瀉而下！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碎石爛木，瞬間沖垮了本就狹窄的巷道，像一條咆哮的土黃色惡龍，直撲向巷口！
恐怖的沖擊波裹挾著泥漿和碎石的氣浪，猛地撞在兩人背上！
“小心——?。?！” 陳墨的嘶吼聲在巨大的崩塌聲中被徹底淹沒。
千鈞一發(fā)！
林小雨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側后方狠狠撞來，身體完全失去了控制，向前撲倒。電光石火間，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將她向前推去！是陳墨！他用盡全力將她往前狠狠一搡！
她踉蹌著撲倒在自家店鋪門前那幾級濕滑的石階上，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轟隆隆——！??！”
幾乎在她撲倒的同時，身后傳來了沉悶得如同大地塌陷般的巨響。滾燙的泥漿、冰冷的碎石和刺鼻的塵土腥味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在她的腿上，讓她動彈不得。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泥水瘋狂地涌入她的口鼻！
“咳咳！救……”她拼命掙扎，雙手在泥濘中亂抓。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活埋時，身上的重壓似乎被什么力量死死頂住了。她艱難地扭過頭，在模糊的視線和漫天塵土泥漿中，看到了讓她血液瞬間凍結的一幕——
陳墨！
他就在她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整個身體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弓著，雙臂死死地撐在她身體兩側！他的背，像一張拉滿的弓，承受著上方傾瀉而下的、混雜著斷裂木梁和巨大碎石的泥流！一塊尖銳的、帶著棱角的灰白色水泥塊，就砸在他左側肩胛骨的位置，深深嵌了進去，暗紅的血混著泥水，瞬間染紅了他整個左肩后背的衣料！
他的頭低垂著，濕透的黑發(fā)黏在額角，臉上、脖頸上全是泥漿，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死死撐在她身側、如同鐵鑄般紋絲不動的手臂，和他弓起的、劇烈顫抖的脊背，證明他還活著，還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為她撐開這方寸之地的生天！
“陳老師——！??！” 林小雨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鐵爪攥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想伸手去拉他，但手臂被泥漿和碎石壓得抬不起來。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泥水，瘋狂地涌出。
陳墨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抵抗著背后那恐怖的重壓。他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微微側過頭。沾滿泥漿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似乎想睜開眼看向她。嘴唇翕動著，沾滿了泥污和血沫。
一個極其微弱、破碎不堪的音節(jié)，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崩塌聲和她的哭喊聲中，幾乎被徹底吞沒。但林小雨聽清了，那氣若游絲的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
“小……雨……”
下一秒，他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徹底熄滅。撐在她身側的手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驟然軟了下去。那弓起的、曾為她抵擋滅頂之災的脊背，無力地、沉重地向下塌陷，被洶涌而下的泥石流徹底吞沒。只有那只砸在他背上的巨大水泥塊，猙獰地凸出在泥漿表面，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不——！??！”
林小雨的世界，隨著陳墨身體的塌陷，瞬間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冰冷的泥漿徹底淹沒了她的感官，只剩下靈魂深處那一聲絕望到極致的、無聲的尖嘯，在無邊的泥濘與廢墟中，久久回蕩。